“嗯?”劉湖岐扶她起來,擡眸看着後視鏡,和她對視,便快速轉移視線。
“你不要自責,她被車撞不是你的問題,不是你的。”倪旖咬字重,哭個不停,手掌按壓着濕透紙巾,顫栗發抖。
劉湖岐沒說話,偷偷抹眼淚,明顯感覺到她正往墓地的身體一僵一滞。
怎麼能不自責?
她死了,連帶着喜歡她的他也死去。
劉湖岐劇烈地咳了起來,手捂住胸口,喉嚨裡瞬間發出拉風箱般呼噜呼噜的聲音,仿佛有一口濃痰卡着上下翻滾。
“你可以好好吃飯嗎?”倪旖扭着腰回頭望着咳嗽的劉湖岐,滿是心疼。
劉湖岐忍着肺部顆粒感難受,點點頭。
倆人在墓碑前祭奠一下也就回到車上。
司機将車開進甄凝家小區外面停車位,倆人先下車去樓上。
她家住老破小三層,牆壁都爬滿翠綠盎然爬山虎,房價高,片區再破再爛政府都拆不起,隻能修修補補住祖孫三代。
劉湖岐擡手将虛弱的倪旖摟靠在胸口,将生鏽銅鑰匙插入鎖孔。
“咔嚓——”擰鎖聲像咬冬棗聲清脆。
甄母将臉色發白的倪旖安置在木頭沙發上,俯身将杯子用水壺灌滿:“當時不告訴同班同學,就是怕你們承受不住。。”
“是嘛?”倪旖一聲長歎。
“明天我就回學校,你放心。”劉湖岐安慰着心如死灰的甄凝閨蜜,随後緩步去房間裡,輕輕合上門。
還是原來模樣,設施都不變。
想必母親每天都打掃衛生,再抱着全家福回憶逝去的女兒。
劉湖岐不敢多看,便趕緊回房間。
甄父沉默着去甄凝屋裡,拿了她剩下的貓薄荷和罐頭,又抓了一大把貓糧,帶着她的寵物貓白糖從芝麻胡同兒一路溜達到鑼鼓胡同兒。
他快把這方圓幾裡貓可能占據的地盤兒尋個遍,還去社區圖書室流浪貓小分隊那裡拿罐頭“咪咪喵喵”問一通兒。
倪旖寒暄兩句,就跟劉湖岐出門。
劉湖岐給老師發短信說休假,還得複印一份文件要甄凝父母簽字代領畢業證書,便急急忙忙去對面商業街複印文件,等會到屋裡,每個門都敲,還是沒見到甄凝爸爸人影。
倪旖也急匆匆跟着跑前跑後,眼淚掉個不停。
“她爸算命,大師說,閻王爺罰她投胎變成流浪貓,你爸每晚都在小區流浪貓堆裡找女兒。”
甄母抱着閨女毛衣躺在她床上,不停淌眼淚,擦都來不及,濡濕枕頭被褥。
“這不是鬧?”劉湖岐壓着難以置信,霹靂哐啷就奔下樓四處找老頭。
旁邊路過的小青年都以為這大爺瘋了,一問才知道家裡的貓丢了,有個戴眼鏡兒的姑娘蹲下來摸着白糖,猶豫半晌,搭腔道:“大爺,您那個貓是名貓,又漂亮,有可能就被人給逮了。”
“甄凝,我的甄凝……”甄爸隻能偷偷在外面神經,他想閨女,甚至幻想能替她擋災禍,替她去死。
“甄叔叔!”劉湖岐老遠就見着白糖,将人拽着去大榕樹下,皺眉質問,“别信什麼妖魔鬼怪,甄凝不是流浪貓。”
“知道。”甄父愧疚給那孩子添麻煩。
劉湖岐頭一次感覺眼前這男人如此衰老。
明明才四十出頭,頭發花白。
“我們,回家。”劉湖岐不能再說責怪的話,甄母被打擊到一蹶不振,連甄父那麼強大的心髒也疲倦不堪。
倪旖鼻酸難治,上前去扶着甄父,一步一步艱難送他回家。
等甄家恢複表面穩定後,倪旖跟劉湖岐并肩走在昏暗路燈下,這幾天陰,連太陽能路燈都暗淡失色,影影綽綽被風卷起衣袖。
“甄爸爸為什麼會坐牢?”倪旖聲音小得鑽進風裡躲藏。
劉湖岐一垂眸,黃豆粒大小淚珠滾落,哽咽:“甄凝五歲時差點被老光棍欺負,甄爸就拎刀就去說理,失手。”
倪旖挽着劉湖岐胳膊算是安慰性質陪他慢慢走着。
“我替甄凝說句恭喜,恭喜你脫單了。”劉湖岐腦袋空蕩蕩。
“我跟他分手了。”倪旖坦然,還能準确無誤記住蔣商鑒不告而别的信。
親愛的倪旖: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搭上去國外的飛機,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别。
我鼓足勇氣,怕見到你,前功盡廢。
倪旖,你一遍遍強調要頂住壓力,我就知道你有過放棄我或者被放棄的心理準備,過去我覺得愛是在一起,但看到你,我憎惡我的愛很狹隘,對你,對我,都很不公平。倪旖,我夢過好多次為你戴上結婚戒指、為你做早餐、為你整理發梢……為你,我想我能做一切事情,但,我的能力太弱,甚至沒法維持你現有生活,我膽怯了。倪旖,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但,愛你的每一秒我都好難過,它時刻提醒我有多不自量力。倪旖,我好愛你那不用強調的自由啊,可擁抱你的自由,我就得舍棄我的自由。倪旖,如果你還愛我,那就放手吧,留我自由。
愛你的商商。
“怎麼會?”劉湖岐摟過她肩膀給予安慰。
“他那麼好的人,就該有更好的搭配。”倪旖想到那封信不是難過,是空落落的,還有坦然,就像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那種松一口氣。
“你也很好啊。”劉湖岐給她遞過來一張紙巾。
“我的好是我父母的蔽蔭,他的好是一路坎坷都沒變的淳真,他扛了太多,未來應該自由的,就算我不在他未來裡。”倪旖沒想哭,可眼淚不受控制滾落,為了緩解尴尬,站在光下蹦跶,想象木地闆咯吱咯吱的聲音和溫柔粗糙的觸覺。
“你到家了。”劉湖岐站在她家山莊外,目送她肩膀顫着被保镖護送回家。
劉湖岐的日子渾渾噩噩的,很快一整個高三上學期就結束了。
倪旖已經拿到保送通知書,大學預備役也不需要參與高中。
劉湖岐每晚都夢到甄凝,每晚。
她說好痛,好痛。
劉湖岐本來以為這樣活死人狀态他得一輩子了,可手機卻有來電顯示。
“去岽安醫科大學附屬腫瘤醫院,我有事求你。”
劉湖岐心中隐隐不安,飛速奔跑到路口攔了一輛出租車。
耳邊呼嘯的風全都變為喘息聲,劉湖岐急切确認不是他想象那樣。
林愈合滿臉平靜在陪護椅上晃蕩着腳。
林爸媽抱着彼此哭成個淚人。
劉湖岐感覺世界瞬間安靜,隻是任憑身體驅使,張嘴麻木道:“怎麼了?”
林爸眼神空洞,機械性質喃喃自語:“愈合确診食道癌Ⅳ期,全身淋巴轉移,肺部發現結節,醫生推薦進入食道癌免疫治療的實驗組,她要做了四次同期免疫治療。”
“……還剩多久?”劉湖岐不堪身體重量,支撐牆壁。
“最少5個月,最多8個月。”林爸眼球猩紅色血絲很恐怖。
林愈合平靜笑笑:“湖岐,我知道你因為甄凝很愧疚,找個事情轉移注意力吧,陪我到醫院化療好嘛?我不想讓謝靈桓知道。”
劉湖岐知道她已經取得父母同意,而他沒法拒絕,他最合适這份差事。
“你該跟他說。”劉湖岐腦袋一瞬間都空蕩,隻是喃喃自語。
“隻要我足夠短命,我就能陪他一輩子。”林愈合有些虛弱地開玩笑。
劉湖岐沒吱聲,他在想,甄凝是不是就是這樣想的,她的遺言裡有遺憾嘛?
如果這段時間是劇本,那麼作者一定是神經病。
如果上帝有疾病,那麼一定是厭女症。
别問他信仰怎麼改變,醫院傾聽過他太多祈禱。
伯承街老住宅區高大茂密的香樟樹伫立在道路兩旁,小巷子裡傳來栀子花的清香味,遠處傳來小販販賣包子的聲音。
林愈合和劉湖岐關系肉眼可見拉近了。
表白失敗被拉黑的謝靈桓氣得要命,可想到林愈合拒絕說辭那麼傷人,也拉不下臉面主動道歉,誰還不是要點臉面呢?
林愈合刻意遠離謝某。
化療第一個月,林愈合感覺食道異物小了,甚至有種好起來的錯覺。
但是,不到一周恢複原樣。
三月份,春季剛開學那幾天,林愈合後背開始疼了。
劉湖岐每天給她灌熱水緩解疼痛。
四月份,林愈合基本上沒有力氣走很遠的路,公交站台到醫院門口,隻有200多米,走過去,中途要歇好幾次。
劉湖岐見到後每次都背她去醫院。
五月份,林愈合開始靠嗎啡止痛。
劉湖岐找社區開證明,去醫院買嗎啡,然後跟社區醫生學習給病人打嗎啡,起先每天兩針,到最後隻要疼,就給她注射嗎啡。她經常打針的那塊小臂皮膚像被啃噬幹掉的樹皮,找塊好地方戳針頭都很難。
六月份,林愈合頑強撐過高考,後進過兩次醫院,癌細胞已經侵襲到氣管,造成氣管瘘,隻要進食一點點就會嗆到氣管裡。醫生說已經沒有治療的必要。
劉湖岐哭着祈求醫生再想想辦法。
七月份,林愈合在家隻能靠着嗎啡,晚上完全不能躺在床上睡覺,一躺下就會劇烈咳嗽嘔吐,完全不能進食,連喝水都會嘔吐。
劉湖岐就坐在客廳沙發上,陪她坐一晚上。她不喊疼。
八月份,林愈合被送進醫院,隔一會兒就會吐血,要不然就吐一些黃色的液體,她嘴唇幹裂,咽不下去液體,或許通過癌細胞的縫隙滲進去一點點。
劉湖岐每晚睡不着,就望着她,時不時探探她氣息是不是還在。
當然,這些是其他好朋友不知道。
謝靈桓不知道這些,告白失敗後,他父母怕悲傷情緒影響高考,高三第二學期就搬家請家教查缺補漏,近期跟父母出國旅遊,朋友圈照片上他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