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一勺鹽,澄澈清水毫無變化,再倒一勺醋,面湯微微泛黃。
别人的褒貶,對謝承舟來說是鹽,撒了便撒了,不會有變化,于她卻是醋,完全不可能心如止水應對。
面條端上桌,謝承舟攆着筷子翻開荷包蛋,底下白面赤條條,湯水清溜溜。
也許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寡淡的面食。
謝承舟食指下扣,将筷子擱在碗邊,直視她問:“放油了嗎?”
糟糕,忘了。
她強詞奪理,“我——煎荷包蛋放了油。”
對方氣笑,“你倒是給我表演一下,不放油煎荷包蛋。”
“将就吃吧謝先生,我在租房煮面連荷包蛋都沒有……”雲湘豎起三指發誓,“您放心,下次我一定把油鹽醬醋都給您放齊。”
謝承舟皺着眉,勉為其難拿起筷子,淺嘗一口。
夜深人靜,氣氛蕭索,冷寂白光灑落,朦朦胧胧。
面條冒出絲絲霧氣,缭繞回旋。
餐廳内隻有碗筷碰撞聲,叮叮哒哒,不成曲調,如同寒蟬夜話。
雲湘隔着霧看他,吃相優雅,咀嚼幾乎沒有聲,筷子和碗挨得極近,幾乎不會碰在一起。
謝承舟忽地擡頭。
挂在她筷子上的面條宛如驚弓之鳥,啪一下掉回碗裡,湯汁飛濺。
“半小時前,你叫什麼?”他問。
雲湘忙抽紙巾擦拭湯漬,話沒過腦子,順着話問:“我叫什麼?”
“你叫我名字,還喊救命。”
“哦,”她低頭攪面條,故作輕松,“我做噩夢了。”
對話無厘頭開始,無厘頭終止。
他不追問夢境内容,也不借機挖苦她膽小怕事,似乎就這麼理所當然地随口一問。
這種沒來由的熟稔,雲湘很不習慣。
好像他們已經是相依相伴十多年的至親,即使說話掐頭去尾,對方也能充分理解似的。
她偷偷瞄他一眼,細聲叽咕,“不問問我夢到什麼?”
“我不問你不會說?”
聽聽,這傲慢的發言,這高傲的态度。
雲湘将筷子戳進碗底,“我不說。”
憋着一口氣,她往面湯裡加了兩大勺辣醬,白湯瞬間變紅湯。
錢江人口味清淡,美其名曰尊重食材原汁原味,但雲湘吃起來,隻覺索然無味。
辣椒醬相當于開胃劑,原本她用餐速度落後謝承舟一大截,如今胃口大開,三下五除二嗦完面條,端起碗喝湯。
半碗辣湯下肚,五髒六腑猶如火炙,一股熱流自腹部上湧,直沖視網膜,燒得眼前一片紅。
比紅衣小女孩衣服顔色更紅。
——姐姐是我呀。
這好似一句緊箍咒,夢醒之後,反複在耳邊回響。
“你哭什麼?”
碗口遠離臉面,涼氣吹散稀疏鬓發,直逼眼睛。
眼睑濕冷,雲湘這才發現自己流淚。
“辣哭的。”她擡起手亂抹一通。
謝承舟意興闌珊,拍下筷子,取出餐巾擦嘴角湯漬。
“辣椒放多了。”怕他不信,她特意強調。
狐疑目光掃過眼下紅暈,忽被眼尾蝴蝶勾了魂,于是就地安家。
他一隻手擱在桌上,另一隻手藏在桌子下,在她視野盲區中,手指相互搓磨。
“為什麼這樣看我?”雲湘用手掌遮住眼睛擦淚,三令五申,“我真是辣哭的。”
“我沒說,不是。”
可他看她的眼神,分明寫滿不信。
“辣椒這種刺激性食物,你們為什麼愛吃?”
他側對着她坐,做出洗耳恭聽姿态。
問南川人為什麼愛吃辣椒,好比問黑人為什麼皮膚黑,不過前者是地域使然,後者是基因決定。
反複推敲幾遍,捕捉的重點偏離了問題本身,落在“們”字上。
雲湘試探性開口,“冒昧問一下,她也愛吃辣椒?”
“嗯。她有胃病,醫生勸她戒辣,她從來不聽。”謝承舟主動向她介紹關于他心中那位。
“她是南川人嗎?”
“是。”他緩緩點頭,“和你一樣,澤靈縣人。”
“是因為這個,你才對我分外關注?”
回答不像前兩次果斷,幾度欲言又止。
雲湘舉起雙手,“您放心,我會當個合格替身,絕不和正主争風吃醋。”
“替身?”謝承舟觑着她冷笑,“你也配?”
“我錯了我錯了!”雲湘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不配和您愛而不得的白月光相提并論,我什麼也不是,您就當我在放屁,别理我。”
謝承舟按了按額角,深吸一口氣,“我和你說我媽,你跟我東扯西扯,夢裡餓鬼把你腦子吃了?”
啊……原來是媽媽啊?
她打個哈哈,正想緩解一下尴尬,對方嫌棄擺手,“趕緊吃完面滾回房間睡覺。”
命令一下達,雲湘立刻埋頭吃面。
披肩長發垂下肩膀,露出睡衣領口,長長的線頭宛如叢叢野草,迎風招展。
謝承舟不忍直視,“什麼破抹布淨往身上披,扔了讓趙淵帶你買新的。”
“還能穿,不用破費。”雲湘順嘴婉拒,察覺頭頂氣壓倏然升高,她連聲改口,“謝謝謝先生。”
作為謝承舟秘密情人,儀容儀表關乎他的臉面,可不能像以前一樣灰頭土臉。
否則哪天事情敗露,顯得謝承舟多摳門似的。
喝完最後一口湯,她推開碗。
“我吃完了,你把碗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