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許多年,面對洪春華,雲湘總會想起,陪外婆在榕樹下納涼的傍晚。
外婆姓林,名伊然,是她小時候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偏僻小鄉鎮的村民鮮少有人識字,取名無外乎那幾個字瞎拼亂湊。
村裡和外婆同一輩的人,名字大多粗鄙不堪。外婆名字超凡脫俗,因為她不屬于這個村子。
她出自蒲州的書香世家,戰亂時期和家人失散,被拐賣到澤靈縣,陰差陽錯嫁給了外公,後來一輩子都沒能離開澤靈縣。
雲湘記得,某次她向外婆哭訴,賭氣說恨死媽媽時,外婆扯着溫柔親和的嗓音對她說:
小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不是你媽媽的錯,是環境把她塑造成市儈庸俗的模樣。
就是這樣一句話,在她心裡播下一顆種子,經年累月發了芽,一發不可收拾長成參天大樹。
不是洪春華的錯,她也隻是時代的犧牲品,她很可憐,如果自己都棄她而去,她将永遠埋在泥坑裡。
于是雲湘打定主意,主動戴上名為“愛”的鎖鍊,和媽媽共進退。
像條聽話的狗,期冀終有一天,洪春華能施舍給她一點點母愛。
可是沒有,從來沒有。
打一巴掌給顆甜棗,是洪春華控制她的手段,屢試不爽。
雲湘望着洪春華手上的大白兔奶糖,眼睛酸澀。
最初,它是罪魁禍首,害雲勇長滿蛀牙,是萬惡之源,誘惑她偷拿被吊起來打。
後來,它是尼古丁,點燃她求而不得的母愛,是拴狗繩,控制她永遠為母所用。
這一次,雲湘拂落那顆糖,凄涼地笑:“媽媽,我……早就不吃糖了。”
慘白月光照進烏漆麻黑的房間,灰塵粒子在空氣中漂浮,雲湘背靠房門,無聲落淚。
出門走進膠囊大小的衛生間,猝不及防撞見一段水柱,她急忙轉身,闆着臉抱怨。
“上廁所關門很難嗎?”
人影上下一抖,雲勇不以為意,“在家哪那麼多顧忌,這次回來你咋脾氣這麼大?”
沖水聲咕隆,拉鍊聲呲啦,雲勇走近拍她頭頂,“咱媽說,有個男的打了三十萬給外公治病,你是不是傍上大款了?”
“你他媽嘴巴放幹淨點。”雲湘揚手恐吓。
“急了,看來是真的。”雲勇掐她的臉,用上廁所沒洗過的手,“這有什麼好不承認的,又當又立。”
“滾。”雲湘把他推出去,摔門反鎖。
老舊熱水器吭哧吭哧,出水特别吝啬。熱水自頭頂淋下,滲進傷口,雲湘咬咬牙,捱過這陣痛。
肩膀腫痛,紅紫發黑,沒個十天半月可能消不掉。
回來不到四小時,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如果他知道……
想他幹嘛,這麼久都不聯系,這個時候也許美女在懷吧。
潤濕頭發,滿手洗發水揉進發間,像洗衣服般用力地搓,連洗兩遍,才把那股膈應勁洗掉。
臉也是,一想到被雲勇的胖手碰過,就直犯惡心。
毛巾擦過眼角,不可避免想起謝承舟。
他親過的胎記,吻過的紅唇,吮過的脖頸,咬過的肩膀,揉過的、摸過的、掐過的……
他奪了她的貞潔,徹徹底底占有了她。
這具空洞的身體,被他完完全全填滿過。
又當又立,一點都沒說錯。
一面回味被他掠奪的快感,一面反感被視作他的情婦。
都是從金主身上索取,索取金錢和索取快樂,又有什麼分别?
那天晚上,熱水器工作的噪音中,混入少女難耐的低吟。
一根一根手指,深深挖掘不被世俗承認的欲望。
疏疏朗月背面,新月名府,空蕩蕩的房間裡,回蕩着煎熬的悶哼。
謝承舟拿着她穿過的睡裙,和她做着一樣的事。
雲湘大概想不到,他的戀物癖,發病這麼早。
謝承舟應該也想不到,她的身體,比她更早迷戀他。
*
回老家最痛苦的事,莫過于被牽出去遛彎,被一群面生的、面熟的街坊鄰居參觀。
聽街坊鄰居們問一些無聊的問題,比如“在哪工作”、“耍朋友了嗎”、“什麼時候結婚”。
他們真的關心嗎?
并不,他們也許隻是無聊,想在新進動物園的猴子身上,找樂子而已。
老王家養了隻大黑狗,忒兇,成天蹲在院門口,任誰路過都要咆兩聲。
雲湘小時候被它咬過,現在小腿上還有疤,這次仇敵見面,她下意識朝人身後躲。
“讀書人呐,膽小,跑不動的老狗你怕它做咩?”
“讀書把腦子讀壞喽,釣了個有錢人,為屁大點事跟人撕破臉。”洪春華慨歎。
王嫂子拉過雲湘的手,拍了拍,“阿湘,女娃嘞不能這樣,男人嘛都那樣,你多讓讓他。”
這樣是哪樣?那樣又是哪樣?
雲湘納悶,說她們糊塗吧,她們懂男人都那樣,說她們透徹吧,她們又說女人不能這樣。
她不動聲色把手抽回來,揣進外套口袋裡,耷拉着腦袋跟在她們身後。
“我跟你說,淑鎮錢家那小子,了不得。畢業後去大城市闖蕩一年,賺的錢可多哩。”
“男人敢拼敢闖,多的是辦法來錢。”洪春華回頭看她一眼,歎氣,“如果我第一胎生的是兒子,那就好喽。女娃讀那麼多書,賺不到錢,還不好找人家。”
“老錢上個月就開始張羅找兒媳婦,要大學生,要是阿湘還沒對象,你不如帶她見見去。”
“不……”她一緊張,又忘了說方言。
洪春華數落,“吃口飯喝口水,嘴笨死了。”
不說了。雲湘閉嘴,洪春華又嫌她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趕她回家燒飯。
深冬草木枯,黃沙路漫漫,歸程的路蕭瑟且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