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晉泰始四年，歲在戊子。洛陽城?，這座飽經兵火又幾度涅槃的帝王之都，此刻正沐浴在四月溫煦的惠風之中。自武皇帝司馬炎登基已曆三載，掃平蜀漢，威加海内，氣象自是不同往昔。銅駝街?上車馬辚辚，行人熙攘；宮阙之内，朝儀日盛，制度漸張。然則，江南未靖，吳主孫皓?猶自盤踞建業，時時如芒刺在背，令這位新朝的開創者不敢有片刻松懈。這一年，朝中最大的動向，便是議論荊、揚二州軍事，隐隐透出圖南之意。征南大将軍羊祜?都督荊州，鎮南大将軍杜預?繼任，皆是當時人望，亦是陛下心腹之選。山雨欲來風滿樓?，洛陽城的雍容氣象之下，潛藏着的是一觸即發的幹戈之勢。
城南一處僻靜的府邸，乃是山陽公劉康?的居所。昔日漢祚雖終，然新朝待之尚算寬厚，劉氏一脈得以在此苟延殘喘。此時，府内一間素雅的書齋裡，正有三位“少年”圍坐。居中一人，眉宇間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郁色，正是山陽公“世子”劉祎?。她年方十三，身量尚未完全長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細麻直裾?，腰間束着青玉帶鈎，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更顯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她手中正捧着一卷《左傳》??，目光卻有些遊離。
坐在她左首的，是“皇子”司馬晟??。身為當今陛下的“愛子”，司馬晟的穿着自是不同，一襲石青色暗繡雲紋的錦袍，襯得她膚色愈白，眉眼精緻，隐隐有其父之風。隻是此刻，她那雙通常銳利明亮的眼眸中，卻帶着幾分探尋與不易察覺的柔和，正凝視着對面的“少年”。
那被注視之人，便是“已故”高貴鄉公曹髦??的“兒子”曹襄??。曹襄身着玄色常服，面容清俊，氣質略顯疏離冷淡。自去年那場“意外”之後，她們三人間的關系便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那偶然揭破的女兒身秘密，如同一道無形的契約，将她們緊緊捆綁。昔日隐約的敵意、隔閡，似乎都在那共同的驚惶與羞恥中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心照不宣的親近和依賴。隻是，這親近之中，又夾雜着各自家國身世帶來的複雜情愫。司馬晟身為勝利者的後代，面對曹襄——這位被其祖父、伯父逼死的皇帝之“子”，總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而劉祎，這位山陽公之“子”，夾在中間，更是百感交集。
“《春秋》??之義，微言大義??。”司馬晟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清朗，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幹淨，“羊叔子??此番出鎮荊州，陛下委以重任，其志不小啊。”她看似在評論朝政，目光卻未離開曹襄。
曹襄微微擡眸，淡淡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羊公素有令名，然吳人亦非易與之輩。陸抗??尚在，江陵??、西陵??之防，堅如磐石。”她的聲音比司馬晟略低，帶着一絲清冷。提及陸抗，這位東吳最後的擎天之柱，語氣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凝重。
劉祎輕輕放下書卷，接口道：“孫皓暴虐，民心離散，此乃天時。然‘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陛下欲一天下，非一日之功。”她說話溫婉，卻字字句句點在要處。十三歲的少女，身負國破家亡的沉重記憶，又過早地窺見了這世間最殘酷的政治遊戲，言談間自有一般洞明。
司馬晟聞言，嘴角微揚，露出一絲贊許：“劉兄所言甚是。不過，我聽聞，近日東吳将遣使來洛陽，不知是何意圖？”她目光轉向劉祎，帶着詢問。自去年陛下下诏解除對漢室宗親的禁锢後，山陽公府與外界的聯系略有增多，消息也靈通了些。
劉祎搖搖頭：“具體尚不清楚。吳主心思，素來叵測。或許是虛張聲勢，或許……是來試探虛實吧。”
曹襄默然不語，隻是端起案幾上的清茶，淺啜了一口。茶是新沏的蒙頂甘露??，清香撲鼻，但入口微澀，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她們三人在此相聚，看似平靜，實則各懷心事。那共同的秘密，既是慰藉，也是枷鎖。尤其是……她偶爾會想起遠在江南的那兩個身影，那個倔強淩厲的孫曜，和那個溫順柔韌的劉珵。自去年一别，便再無音訊。不知她們在孫皓治下，境況如何？是否也……安好？
正思忖間，忽聞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侍從匆匆進來禀報：“啟禀公主……哦不，啟禀公子，宮裡來人傳話，說東吳使團已抵洛陽，陛下将于明日在宣陽門??外舉行大禮，命幾位公子屆時随同觀禮。”
“東吳使團……真的來了？”司馬晟眼中精光一閃，霍然起身，“領隊是何人？”
侍從躬身道：“據聞乃是吳國散騎常侍??賀邵??。”
“賀邵？”司馬晟微微蹙眉，此人以直言敢谏聞名，倒不像是個純粹來阿谀奉承之輩。“使團中可有……特殊人物？”她看似随意地問了一句。
侍從想了想，答道：“聽聞除了正副使臣，還帶來了一些吳國宗室子弟，據說是來洛陽觀風學習的，其中似乎有……已故景帝??之‘子’，還有一位據說是安樂公??的遠親。”
此言一出，書齋内倏然一靜。三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隐秘的期待。
景帝之“子”？安樂公遠親？
那不就是……孫曜和劉珵？！
曹襄隻覺得心頭猛地一跳，手中茶盞微晃，濺出幾滴茶水在衣襟上，留下淡淡的水漬。她下意識地擡手去拂，指尖卻有些冰涼。
司馬晟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對侍從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待侍從退下，她立刻轉向曹襄和劉祎，聲音壓低，帶着一絲難掩的激動：“她們……她們竟然來了洛陽！”
劉祎也是面色微變，原本平靜的眼眸中波瀾起伏：“這……這怎麼可能？孫皓怎會放她們來此險地？”
“或許……”曹襄定了定神，聲音依舊清冷，卻比剛才多了一絲溫度，“正是因為險地，才看似安全。誰會想到，兩個朝廷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會被堂而皇之地送來敵國京都？這或許是……燈下黑??？”
司馬晟踱了兩步，沉吟道：“賀邵此人，我略有耳聞，尚算正直。或許是他力争，以‘觀風學習’為名，保全她們？又或者，是孫皓另有圖謀，将她們作為某種……棋子？”她畢竟是皇室之“子”，對政治的敏感遠超同齡人。
但無論如何，她們來了！這個念頭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三人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一年未見，音訊杳然，此刻驟聞故人将來，那份因共同秘密而生的特殊牽絆，瞬間被點燃。她們幾乎可以想象，孫曜那雙不馴的眼睛裡會閃爍着怎樣的光芒，劉珵那看似柔弱的身軀裡又蘊藏着怎樣的堅韌。
“明日宣陽門觀禮，我們……”劉祎看向司馬晟，欲言又止。
司馬晟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觀禮自然是要去的。不過，禮儀場合，人多眼雜，未必能說上話。我們得想個辦法，在那之前……或者之後，找機會見上一面。”
曹襄微微颔首，表示贊同。她心中同樣渴望着這次重逢，不僅是為了确認對方的安危，更是為了……那份難以言喻的、在絕境中滋生出的同伴情誼，甚至……或許還有更深一些的情愫，連她自己也尚未完全明了。
洛陽的風，似乎也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變得更加溫暖，帶着一絲躁動不安的氣息。
與此同時，一艘懸挂着東吳旗号的官船，正緩緩駛入洛水??。船頭之上，立着兩位“少年”，正是遠道而來的孫曜??和劉珵??。
孫曜依然是一身勁裝，雖然為了配合使團身份換上了較為正式的交領長袍??，但眉宇間那股英氣和桀骜卻絲毫未減。她望着遠處漸漸清晰的洛陽城郭，眼神複雜。這一路行來，從建業到洛陽，跨越了吳晉兩國的疆界，也跨越了生死邊緣。建業城内的恐怖氣氛，孫皓的猜忌與殘暴，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魇。若非賀邵周旋，加上她們二人平日裡刻意藏拙，隻怕早已步了朱太後??和幾位弟弟的後塵。此次能以“宗室子弟”的身份随使團北上，實屬僥幸。
她身旁的劉珵，則顯得安靜許多。她穿着一身淺藍色的儒衫，更顯身姿纖細。一年不見，她似乎又清減了些，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而溫和，隻是深處藏着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憂慮和警惕。離開蜀地，寄人籬下于東吳，如今又來到這亡國之君的囚禁之地——洛陽，她的命運如同浮萍，飄搖不定。唯一的依靠，便是身旁的孫曜。
自去年在建業宮中，兩人意外撞破彼此的秘密後，她們便成了真正相依為命的同伴。在那冰冷壓抑的宮廷中，隻有在彼此身邊，才能找到一絲溫暖和喘息的空間。她們共同承擔着女兒身的秘密，共同面對着孫皓政權的威脅，這份在絕境中結下的情誼，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友誼。
“洛陽……”劉珵輕聲呢喃，望着那巍峨的城牆，心中五味雜陳。這裡，是她父親劉禅??的“安樂”之所，也是她名義上的故國——漢朝，最終覆滅的地方。
孫曜察覺到她的情緒，伸出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腕，低聲道：“别怕，有我。”她的手心溫暖而有力，驅散了劉珵心中的些許寒意。
劉珵擡起頭，對上孫曜堅定的目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是的，有孫曜在，似乎再大的困境，也多了幾分支撐下去的勇氣。她們兩人之間，早已形成了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和依賴。孫曜的果敢和保護，劉珵的溫柔與安撫，如同兩塊拼圖，嚴絲合縫。
“不知……她們三個，現在如何了？”孫曜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隻有她們兩人能聽見。她口中的“她們”，自然是指司馬晟、曹襄和劉祎。去年洛陽一别，雖有驚險，卻也讓她們五人之間産生了一種奇妙的聯系。同為女子，同負秘密，同處在這波詭雲谲的時代，讓她們彼此間生出一種特殊的認同感。
劉珵眼中也閃過一絲懷念：“是啊，不知司馬‘公子’是否還那般……氣盛？曹‘公子’是否依舊寡言？劉‘公子’……她如今在洛陽，想必比以前更自在些了吧？”
孫曜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司馬晟那家夥，怕是依舊霸道得很。至于曹襄……哼，看着冷冰冰的，心思卻深得很。劉祎……倒是溫和，隻是不知她如今立場如何。”
她們低聲交談着，回憶着去年的點滴，也揣測着未知的重逢。她們并不知道，洛陽城中的那三位“故人”，此刻也正因為她們的到來而心潮澎湃。
船隻緩緩靠岸，使團衆人開始依次下船。賀邵作為正使，走在最前方，神色肅穆。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孫曜和劉珵，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将這兩位身份敏感的“少年”帶來洛陽，是他力排衆議的結果，此舉風險極大，但他深知，将她們留在孫皓身邊，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隻希望，到了這晉國都城，能暫時避過風頭，也希望……她們能自求多福。
踏上洛陽的土地，孫曜和劉珵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這裡的空氣，似乎都與建業不同，少了幾分陰鸷，多了幾分厚重。迎接他們的是晉國鴻胪寺??的官員，禮數周到，卻也透着一股公事公辦的疏離。
“二位公子，請随我來，驿館已安排妥當。”一位官員上前，對孫曜和劉珵說道。
孫曜和劉珵對視一眼，随着人流，向驿館走去。她們的心中，既有對陌生環境的警惕，也有對即将可能發生的重逢的隐秘期待。洛陽城，這座彙聚了天下目光的舞台，她們來了。而那三個同樣懷揣秘密的少女，此刻又在何方？她們的命運，會在這座古老的都城，再次交彙嗎？
翌日，宣陽門外。
晨光熹微，薄霧尚未完全散去。寬闊的禦道兩側，早已戒備森嚴，羽林衛??的甲胄在晨曦中閃爍着寒光。文武百官依照品級，分列左右，靜候聖駕。遠處，隐約傳來悠揚的韶樂??之聲。
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今日都換上了合乎禮儀的朝服或相應的宗室服飾。司馬晟一身紫色朝服??，金冠束發，更顯英挺貴氣；曹襄依舊選擇了低調的深色系，但衣料和紋飾也頗為講究；劉祎則是一身青色瀾衫??，玉帶環佩，溫文爾雅。她們站在宗室子弟的行列中，位置并不算太靠前，但也足以看清前方的儀仗。
三人的目光，卻不約而同地投向了對面——前來觀禮的東吳使團一行。
賀邵率領的使團成員，此刻也已按位次站好。他們穿着吳國的服飾，與晉臣的寬袍大袖略有不同，顯得有些紮眼。而就在賀邵身後不遠處，兩個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列！
孫曜！劉珵！
即使隔着一段距離，即使她們同樣穿着異國的服飾，努力做出肅穆恭謹的姿态，但那獨特的輪廓和氣質，還是一眼就被認了出來。
孫曜似乎清瘦了一些，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依舊銳利，不時警惕地掃視着周圍，帶着一種不馴的野性。而她身旁的劉珵，則安靜地垂着眼簾，面容白皙，姿态柔順，但緊抿的唇角卻透露出内心的緊張與堅韌。
幾乎在司馬晟她們看到孫曜二人的同時，孫曜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來自對面的注視。她猛地擡起頭，目光如電，瞬間就鎖定了人群中的司馬晟、曹襄和劉祎！
四目相對，不，是六雙眼睛，在這一刻，跨越了人群，跨越了國界，跨越了那沉重的僞裝，無聲地碰撞在一起！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震驚、欣喜、難以置信、警惕、探尋……無數複雜的情緒在她們眼中交織閃過。一年了，她們竟然真的再次相遇，而且是在這樣的場合！
司馬晟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幾乎要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但理智告訴她必須保持鎮定。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個隐晦的招呼，眼神中卻充滿了不容錯辨的熱切。
曹襄的反應則内斂許多，她隻是目光與孫曜、劉珵短暫接觸後，便迅速移開，仿佛隻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她微微攥緊的拳頭，卻洩露了内心的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