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曜、劉珵二人領了車騎将軍劉俊與監軍脩則之命,喬裝改扮,離了郁林大營,向南潛行,深入交趾腹地,以探晉軍虛實。時已入冬,然南國之地,寒意淺薄,草木未凋,唯山間晨昏,岚氣【注1】彌漫,濕寒侵骨。同行者,乃是劉俊親兵中揀選出的十餘名精幹之士,皆慣于山地行伍,為首者乃一喚作陶璜【注2】之部曲【注3】,頗有勇力,亦識南境地理。
孫曜與劉珵皆換上了尋常獠人【注4】所着之短褐【注5】,以麻布束發,臉上塗抹了些泥灰,遮掩了原本白皙的膚色。如此裝扮,雖失卻了幾分英氣,卻也更便于混迹于山野之間,不易引人注目。隻是這般粗陋衣物,穿在兩位昔日金枝玉葉身上,終究有些不适。尤其劉珵,自幼嬌養于蜀宮,何曾受過這般辛苦,初行數日,腳底便磨起了水泡,行走間不免微跛。
孫曜見狀,心中不忍。是夜,一行人宿于一處廢棄的峒寨【注6】之中,燃起篝火取暖驅獸。孫曜尋了個僻靜角落,拉着劉珵坐下,不由分說便脫去她的鞋襪。燈芯草【注7】燃起的微弱火光下,隻見劉珵一雙小巧的腳掌紅腫不堪,幾個水泡晶瑩欲破,甚是可憐。
“阿珵,你且忍耐片刻。”孫曜聲音輕柔,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布包,裡面是她平日備下的傷藥,乃是吳宮中常用的金瘡藥【注8】,頗有奇效。她小心翼翼地用幹淨布條蘸了些藥膏,輕輕塗抹在劉珵的傷處。
劉珵蹙着眉,強忍着刺痛,低聲道:“些許小傷,何足挂齒……倒是你,連日勞累,亦需仔細。”目光觸及孫曜專注而溫柔的側臉,以及她那輕柔的動作,一股暖流淌過心間,驅散了身體的疲憊與傷痛。她看着孫曜替自己處理傷口,那份細緻與關切,遠勝過尋常袍澤之誼。十三歲的少女心事,如同春澗溪流,遇石則繞,遇隙則鑽,在這艱險困頓的境遇裡,悄然彙聚,情意漸深。
孫曜替她敷好藥,又用幹淨的細麻布輕輕包好,方才擡起頭,對上劉珵帶着水汽的眼眸。四目相對,篝火跳躍的光影映在她們臉上,忽明忽滅。孫曜心中一動,隻覺對方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臉上微微一熱,連忙移開目光,低聲道:“《詩》【注9】雲:‘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注10】。如今我等雖非為己傷悲,然此行不易,你我更當相互扶持。”
劉珵輕輕“嗯”了一聲,垂下眼簾,看着自己被精心包紮好的腳,心中既有感激,又有一絲莫名的羞澀與悸動。她想起離家去國之時的茫然無助,想起在吳軍營中的小心翼翼,唯有在孫曜身邊,她才能感到一絲安心與暖意。這種依賴,早已超越了同伴之情。她伸出手,輕輕覆在孫曜為她包紮傷口的手上,低聲道:“阿曜,有你在此,我便不怕。”
孫曜的手微微一顫,感受到劉珵掌心傳來的溫軟與信任,心中亦是激蕩。她反手,輕輕握住了劉珵的手,十指交纏。在這荒涼的南境山夜,兩個同樣年僅十三,背負着國仇家恨與隐秘身份的少女,借着這無聲的肢體接觸,傳遞着彼此的慰藉與勇氣,那份朦胧的情愫,如同山間悄然綻放的野花,雖無人知曉,卻自有其芬芳。
此後數日,一行人愈發深入交趾腹地。山路崎岖,溪澗縱橫,更有毒蟲瘴氣,防不勝防。陶璜不愧是熟悉南境之人,總能尋到相對安全的路徑,避開一些明顯的危險。孫曜與劉珵雖是女子,又是初曆險境,卻也咬牙堅持,并未拖累行程。孫曜憑借着自幼研習輿圖的功底,時常能對陶璜的路線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議;劉珵則心思細密,善于觀察,幾次發現晉軍遊騎【注11】的蹤迹,令隊伍得以提前規避。她們的表現,也漸漸赢得了同行士卒的尊重。
一日,行至一處名為“仙溪”【注12】(指代交趾某處溪流)的河谷地帶。此地水草豐茂,地勢稍緩。陶璜命衆人暫停歇息,補充淡水。孫曜與劉珵尋了一塊大石坐下,看着眼前清澈的溪水與兩岸奇特的石灰岩地貌【注13】,一時竟有些恍惚。
“‘樊禽懷故岑,沼鱗念舊潭’【注14】。”劉珵看着水中自在遊弋的魚兒,輕聲歎道,“不知何時,方能重返故土。”她的故土,是那早已覆亡的蜀漢,是那錦官城【注15】的溫柔風月,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孫曜默然。她的故國吳雖尚存,然國君暴虐,朝政日非,此次南征,名為收複失地,實則勞民傷财,前途未蔔。她看向劉珵,見她秀美的側臉上帶着揮之不去的憂傷,心中亦感酸楚。她伸出手,輕輕攬住劉珵的肩膀,柔聲道:“‘巒疊川萦迷樵徑,松幽菊粲現墟煙’【注16】。阿珵,莫要過于傷懷。世事變幻,焉知未來?隻要我等不失本心,總有撥雲見日【注17】之時。”
劉珵依偎在孫曜的肩頭,感受着對方身上傳來的溫暖與力量。孫曜的話語,總是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韌性,讓她紛亂的心緒得以稍安。她側過頭,看着孫曜近在咫尺的臉龐,那雙明亮的眼眸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微微揚起臉,嘴唇幾乎要觸碰到孫曜的臉頰,卻又在最後一刻停住,臉上飛起兩朵紅霞。
孫曜亦感受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身體微微一僵,心跳驟然加速。少女之間那份純粹而熾熱的情感,如同被點燃的幹柴,在這一刻熊熊燃燒起來。她沒有躲閃,隻是靜靜地看着劉珵羞赧而又帶着期盼的眼神,心中充滿了憐惜與一種難以言喻的甜意。她緩緩低下頭,在劉珵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了一個吻。
這個吻,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卻在兩個少女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劉珵瞬間睜大了眼睛,臉上紅暈更甚,心跳如擂鼓一般。孫曜亦是滿臉通紅,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與溫度。周遭的山風、溪水、鳥鳴,仿佛都成了這無聲告白的背景。她們都明白,從這一刻起,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超越了知己,超越了姐妹,抵達了一個嶄新而又令人心悸的境地。
便在此時,負責警戒的士卒忽然發出了低低的示警聲。陶璜立刻警覺起來,示意衆人隐蔽。孫曜與劉珵連忙收斂心神,藏身于大石之後,屏息凝神,向外望去。
隻見遠處河谷的拐彎處,出現了一隊騎兵,約莫二三十人,衣甲鮮明,旗幟上赫然繡着一個“晉”字!看其行進方向,正是朝着他們這邊而來。
“是晉軍的斥候【注18】!”陶璜壓低聲音道,“速速隐蔽,莫要驚動他們!”
衆人連忙伏低身子,借着草木與岩石的掩護,大氣也不敢出。晉軍騎兵緩緩行來,馬蹄踏在溪邊的碎石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山谷中顯得格外清晰。為首的一名晉将,面容精悍,目光銳利,不時掃視着兩岸。
孫曜與劉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們距離晉軍不過百步之遙,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劉珵緊張得手心冒汗,下意識地抓緊了孫曜的衣袖。孫曜則強作鎮定,一邊安撫地拍了拍劉珵的手背,一邊仔細觀察着晉軍的動向。她注意到,這隊晉軍似乎并非漫無目的地巡邏,而是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像是在搜尋着什麼。
難道……他們的行蹤暴露了?孫曜心中一緊。
當南國的叢林溪谷間暗藏殺機之時,北方的洛陽皇城内,卻依舊維持着它固有的秩序與威嚴。時序推移,泰始四年的冬雪漸漸消融,宮苑中的梅花【注19】已然綻放出點點寒香,預示着春日的腳步已然不遠。
太極西堂之内,依舊是暖意融融。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在經曆了一段時間的宮廷“學習”後,對于整理文書、分類奏章之類的工作,已是駕輕就熟。她們依舊穿着男子常服,司馬晟的英氣,曹襄的文雅,劉祎的靈動,三種不同的氣質,在這肅穆的宮殿一隅,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這一日,她們正奉命整理一批來自各州郡關于推行《泰始律》成效的回報文牍。竹簡與帛書堆滿了案幾,散發出淡淡的墨香與陳舊的氣息。
司馬晟手持一卷來自冀州【注20】的奏報,眉頭微蹙。奏報上言辭華麗,盛贊新律之寬仁深得民心,然于具體實施細節、遇到的阻礙以及成效數據,卻語焉不詳,多有粉飾之詞。她将奏報道:“‘徒法不足以自行’【注21】。律令雖善,若地方官吏奉行不力,或陽奉陰違,則與一紙空文何異?觀此奏報,恐‘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注22】矣。”
曹襄放下手中一卷關于豫州【注23】屯田事務的文書,輕聲道:“地方之事,盤根錯節。世家大族勢力深厚,新律雖頒,欲撼動其固有利益,談何容易?昔日先父【注24】在位,亦嘗欲整頓吏治,抑制豪強,然終究……”她聲音低沉下去,眼底掠過一絲黯然。父親曹髦試圖挑戰司馬氏權威而殒命的往事,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劉祎正百無聊賴地翻看着一卷荊州【注25】呈送的祥瑞【注26】表,聽聞此言,亦湊趣道:“是啊,我聽宮人說,有些地方的官吏,名為宣講新律,實則借機斂财,百姓苦不堪言呢。”她雖年幼,卻因身份特殊,得以接觸到宮中一些底層的信息,反而比身處高位的司馬晟更能聽到一些真實的聲音。
司馬晟聞言,面色更沉。她雖貴為帝女,然自幼好學,又得父皇允許旁觀政務,深知治國之難,尤其擔憂這些弊政會動搖新朝的根基。她看向曹襄和劉祎,低聲道:“阿襄,阿祎,此事……我等或可……”
她話未說完,曹襄卻輕輕搖了搖頭,眼神示意她噤聲。曹襄比司馬晟更了解這宮廷的生存法則,也更清楚她們如今的身份——名為”皇子”、“公子”,實則帶有質子的意味。她們可以在這裡學習、觀察,甚至做些無關痛癢的文書工作,但若想幹預政事,尤其是揭露地方弊政這等敏感之事,無疑是“取禍之道”【注27】。
“阿晟姐姐,”曹襄換上溫和的語氣,指着案幾上另一堆文書道,“這些是關于擢用嵇侍中【注28】、阮給事【注29】等人的相關文書,陛下命我等整理歸檔,還是先将此事辦妥為好。”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司馬晟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曹襄的顧慮。她心中雖有不甘,卻也知道曹襄所言有理。她們如今羽翼未豐,行事确需謹慎。她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拿起關于嵇紹等人的任命文書,仔細看了起來。
這些文書中,不僅有吏部尚書山濤的舉薦表,還有中書省草拟的诏書副本,以及一些朝臣對此事的議論。司馬晟看到了裴秀、荀勖等重臣對嵇紹、阮鹹等人的贊譽之詞,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聲音,例如有人擔憂阮鹹性情放達,恐不适官場;有人則對起用嵇康之子表示疑慮,認為有傷“名教”【注30】。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注31】。”劉祎看着那些質疑阮鹹的言論,忍不住嘀咕道,“阮鹹先生那般有趣的人物,若真要他循規蹈矩,豈不無趣?”她素來向往竹林名士那般灑脫不羁的生活。
曹襄則對關于嵇紹的任命更為關注。她輕聲道:“嵇侍中能得起用,足見陛下不念舊惡,唯才是舉之胸襟。‘父債子償’【注32】之說,本就……不合情理。”她的話語中,既有對嵇紹命運的感慨,也隐隐流露出對自己家族未來的擔憂與期盼。
司馬晟默然片刻,道:“父皇此舉,意在廣納天下英才,以示新朝氣象。然用人行政,非止于選拔,更在駕馭與使用。‘器不同,則用之有異’【注33】。如何用好這些人,使其各盡其才,又能匡正其短,方是治國之要。”她的話語,已頗有幾分未來君主的見地。
三人正低聲議論間,忽聞殿外傳來宦官尖細的通報聲:“陛下駕到——”
三人連忙起身,斂容肅立。隻見晉武帝司馬炎在一衆内侍與宮女的簇擁下,步入西堂。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錯,臉上帶着輕松的笑意。
“晟兒,還有阿襄、阿祎,你們在此辛苦了。”司馬炎目光掃過三人,最後落在司馬晟身上,語氣溫和。
“臣(兒臣)參見陛下(父皇)!”三人齊齊躬身行禮。
“平身。”司馬炎擺了擺手,走到她們的案幾旁,饒有興緻地看了一眼堆積的文書,“今日整理得如何?”
司馬晟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父皇,兒臣等正整理各州郡有關新律推行之回報,以及新近擢用賢才之文牍。”
“哦?”司馬炎拿起一卷奏報,随意翻看了幾眼,笑道,“《泰始律》頒行未久,看來反響尚可。至于用人……山濤此次所薦之人,确有可觀者。尤其是嵇紹,朕昨日召見,觀其言談舉止,确有其父之風骨,又不失忠孝之心,實乃難得。”
聽到父皇親口稱贊嵇紹,司馬晟心中亦感欣慰,同時也暗暗佩服山濤的識人之明。
司馬炎放下奏報,目光轉向曹襄和劉祎,語氣帶着幾分安撫:“阿襄,阿祎,你二人入宮也有一段時日了,宮中生活可還習慣?若有何短缺,或思念親人,盡管與朕說。”他深知這兩個女孩身份特殊,需得時時加以籠絡與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