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吳鳳凰三年,亦即晉泰始十年,歲在甲午。長江?之水,曆經春夏的汛期,此刻已漸趨平緩,江面遼闊,煙波浩渺。然這江水的沉靜,卻映襯着東吳國祚?日益洶湧的暗流。自鳳凰來儀?的祥瑞之兆後,建業城?中的奢靡與猜忌并未稍減,吳主孫皓?的暴政與日俱增,仿佛要将那虛幻的吉兆,以最酷烈的方式反噬己身。
七月流火?,酷暑未消。遠離建業繁華的西陵?,以及隔江相望的樂鄉?一帶,卻彌漫着一種與節氣不符的沉郁與肅殺。這裡是吳國抵禦西晉?兵鋒的最前沿,維系着江東半壁安危的重鎮。而此刻,支撐着這條防線的擎天柱石??——大司馬、荊州牧陸抗??,正卧病在榻,日漸沉疴。
豫章王府設在武昌??的行轅??之内,氣氛亦是凝重。年僅十九歲的“豫章王”孫曜??,身着一襲素雅的細麻常服,未束王冠,隻以玉簪??绾發,憑窗而立,眺望着江面上往來逡巡的艨艟??戰船。她秀麗的眉峰微蹙,清亮的眼眸中映着江水,卻也倒映出揮之不去的憂慮。身後不遠處,同樣作男子裝扮的劉珵??正低頭整理着幾卷軍報,她動作輕細,神情專注,仿佛要将所有心神都沉浸在這枯燥的公文之中,以抵禦内心的不安。
而在另一側的軟榻上,豫章王妃騰蘭??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她亦是十九歲的年紀,面容娟秀,此刻卻略顯憔悴。她名義上是孫曜的正妃,是滕牧??之女,身份尊貴,然在這軍旅倥偬??、危機四伏的前線行轅,她更像是一隻誤入鷹巢的雛鴿。她不懂那些軍國大事,隻隐約感覺到,那位常常遣人送來問候、言語間對自家“夫主”頗為器重的陸大司馬,病情似乎很不樂觀。而自家“夫主”與那位形影不離的劉“公子”(劉珵),眉宇間的憂色也一日重過一日。
“殿下,”騰蘭終于忍不住,輕聲開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大司馬的病……真的那般要緊麼?前日妾去看望陸夫人??時,她還強作笑顔,隻說是暑熱勞累所緻……”
孫曜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騰蘭身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對于這位無辜被卷入自己秘密與政治漩渦的“妻子”,她心中有愧,卻又無法言明真相。她微微搖頭,語氣沉靜:“陸大司馬肩負國之重任,夙夜憂勞??,非止一日。今夏暑熱異常,軍務又繁雜,恐是積勞成疾。陸夫人寬慰你,也是不願讓你我過分擔憂罷了。”她頓了頓,看向劉珵,“阿珵,方才送來的軍報,可有西陵那邊的消息?”
劉珵擡起頭,将一卷竹簡遞了過去:“回殿下,這是陸公幼子陸雲??遣人送來的,說大司馬昨夜咳疾加重,已不易起身。軍中事務,暫由其長兄陸晏??代為處置。信中還提及,大司馬反複叮囑諸子,‘疆場之事,外無内侵,内無共利,一也。修德勤政,疏附遠貳,二也。加須備禦,不可以小利而大失,三也。……’”??她聲音漸低,那字字句句,皆是陸抗臨終前對國家安危、邊境防禦的殚精竭慮,聽得人心頭發沉。
孫曜接過竹簡,默默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那是陸抗身邊親信幕僚的手筆。這位執掌吳國上遊軍政大權、與晉将羊祜??在荊襄??前線鬥智鬥勇多年的名将,一生忠勤,即便在病危之際,所思所慮,仍是國事。孫曜想起數月前,自己奉孫皓之命巡視上遊防務(實則亦有監視陸抗之意),曾與陸抗有過數次長談。這位年過半百的長者,雖對自己這個年僅十九、身份特殊的“宗室親王”保持着應有的尊重,言談間卻也隐隐流露出對後輩的期許與對國事的憂心。他曾語重心長地對孫曜言道:“殿下聰慧,當知守成不易。陛下……性情剛烈,殿下伴君在側,當謹言慎行,以社稷為重。”言猶在耳,斯人卻已将不久于人世。
一股寒意,并非來自秋風,而是源于對未來的恐懼,悄然爬上孫曜的心頭。陸抗若去,吳國西線,誰能擔當?是資曆尚淺、威望不足的陸晏、陸景??兄弟?還是朝中那些隻知迎合孫皓、卻無實幹之才的佞臣?更可怕的是,孫皓本人,是否會因失去這唯一能有效制衡西晉、又隐隐對其構成威脅的重臣而……暗自慶幸?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侍衛臉色煞白地闖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啟禀殿下!西陵急報!大、大司馬他……薨逝了!”
“什麼?!”孫曜臉色驟變,手中的竹簡滑落在地。劉珵亦是面色一白,霍然起身。騰蘭更是驚呼一聲,用手帕捂住了嘴。
“何時之事?”孫曜強自鎮定,聲音卻微微顫抖。
“據報,是……是今日清晨。大司馬召集諸子,交代後事,言畢……便溘然長逝??。”侍衛顫聲回禀。
室内霎時一片死寂,唯聞窗外江風嗚咽,仿佛在為這位一代名将的離去而悲鳴。孫曜怔怔地站在那裡,隻覺得天旋地轉。陸抗的死,不僅僅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的逝去,更像是吳國這座本已搖搖欲墜的大廈,又被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梁柱。唇亡齒寒??,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晉朝的鐵蹄踏破西陵、飲馬長江的景象。
劉珵快步走到孫曜身邊,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指。那微溫的觸感,讓孫曜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一些。她轉頭看向劉珵,四目相對,無需言語,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眼中的驚懼與那份相依為命的決心。
騰蘭看着眼前兩人緊握的雙手,以及她們之間那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心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但很快便被巨大的悲傷和恐懼所淹沒。大司馬薨了,這意味着什麼?她不懂,但她能感受到那滅頂之災般的寒意。
消息很快傳開,整個武昌行轅乃至西陵守軍,都陷入了一片哀戚與惶恐之中。陸抗的靈柩??被其子弟護送,暫時停靈于西陵。孫曜作為名義上的上遊監護宗王,必須前往吊唁,并安撫軍心。她與劉珵、騰蘭一同乘船抵達西陵,隻見城中缟素??,軍民同悲。陸晏、陸景等陸抗諸子皆披麻戴孝??,強忍悲痛主持喪儀。看到孫曜前來,陸晏等人上前見禮,言語間雖有哀恸,卻也透着一股年輕将領的剛毅。
吊唁儀式上,孫曜代表吳主孫皓宣讀了祭文,言辭懇切,追思陸抗功績。她看着靈前陸抗那仿佛隻是沉睡的遺容,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這位老将軍的離去,對吳國意味着什麼,對她和劉珵而言,又少了一份潛在的能夠理解或制衡孫皓的力量。
在西陵盤桓數日,待初步穩定軍心後,孫曜一行啟程返回建業複命。歸途之中,舟船行至長江下遊,靠近太湖??水域的義興??地界時,卻意外聽聞了一樁奇聞。
起因是騰蘭。她出身江東世家,随行的侍女中亦有義興本地人。一日,侍女在岸上采買時,聽聞鄉人議論紛紛,回來便向騰蘭禀報,說義興出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為禍鄉裡多年的“三害”被除了!
騰蘭好奇,便向侍女細問。原來,這義興地界有三害:一是南山??中的猛虎,時常下山傷人;二是長橋??下的蛟龍(或曰惡蛟),興風作浪,傾覆船隻;三是當地一個名叫周處??的豪強子弟,此人膂力過人,性情粗豪,橫行鄉裡,無人敢惹,其惡名與虎、蛟并列。
“那後來呢?”騰蘭聽得入了神,催問道。
侍女眉飛色舞地說道:“後來啊,鄉裡的父老就故意去激周處,說‘君若有勇,何不去斬虎除蛟,為民除害?也顯出你的真本事!’那周處果然中計,先是入山射殺了猛虎,又跳入水中與蛟龍搏鬥,據說鬥了三天三夜,随波逐流幾十裡,鄉人都以為他與蛟龍同歸于盡了,無不拍手稱快,相互慶賀。”
“啊?那周處死了?”騰蘭有些惋惜,畢竟他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沒呢!”侍女笑道,“誰知過了幾日,周處竟斬了蛟龍,活着回來了!可他回來一看,鄉親們非但不感激,反而在慶賀他的‘死訊’,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在鄉人眼中竟是與虎、蛟一般的禍害!他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從此便決心改過自新。”
這番話,恰好被路過的孫曜和劉珵聽到。兩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興味。一個劣迹斑斑的少年,因鄉人的厭惡而幡然醒悟,決心洗心革面,這故事本身便頗具傳奇色彩。
“這周處,倒也有幾分意思。”孫曜輕聲道,“知恥而後勇??,尚不算無可救藥。”
劉珵微微颔首:“能徒手搏虎、斬蛟,可見其勇力非凡。難得的是,竟能因鄉人之言而猛省,足見其尚有良知。隻是不知,他此後欲如何自新?”
恰在這時,随行的一位曾在陸抗幕府中任職、與陸家子弟相熟的屬官插話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周處決心改過之後,聽聞陸大司馬的公子陸雲先生學問淵博,品行高潔,便親自前往拜訪,懇求指點迷津。”
“哦?竟有此事?”孫曜更感興趣了,“那陸雲如何說?”
屬官答道:“據聞,陸雲先生見周處确有悔改之意,便對他言道:‘古人貴朝聞夕改??。君前程尚可,但患其志不立耳。’周處聽後,深受觸動,從此發奮讀書,修養品行,不過年餘,言行舉止已大異于前,鄉人對其也漸漸改觀。”
孫曜聽罷,默然片刻,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周處一介武夫,尚能聞過則喜,立志改遷,反觀當今吳主……她搖了搖頭,不敢再想下去。她轉頭看向劉珵,低聲道:“阿珵,你說,似周處這般浪子回頭之人,若能為國所用,是否亦是一股力量?”
劉珵沉吟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若其真心改悔,又有勇力才幹,自當不拘一格??用人才。隻是……如今朝中,怕是難有容人之量。”她的話語點到即止,但其中的憂慮,孫曜豈能不明?
騰蘭在一旁靜靜聽着,她雖不懂那些朝政大事,卻從周處的故事中感受到了一種希望——原來,人是可以改變的,即便是惡名昭彰之人,也有重新開始的可能。她不由得偷偷看了孫曜一眼,心中那份因“夫主”與劉“公子”過于親密而産生的疑慮和不安,似乎也淡了幾分。或許……她們之間,真的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情誼”?
舟船繼續東行,義興的奇聞漸漸被抛在身後。然而,陸抗之死的陰影,以及周處改過自新的故事,卻在孫曜和劉珵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前者讓她們真切感受到了吳國大廈将傾的危機,後者則讓她們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絲人性的光輝與改變的可能。
回到建業,孫皓對于陸抗的死,表面上表示了哀悼,追贈了官爵,并依陸抗遺願,将其部曲分由其子陸晏、陸景等人統領。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孫皓對于這位權勢赫赫、功高震主的老将的離去,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朝中的氣氛,似乎并未因失去一位柱石而變得更加團結,反而因權力的重新洗牌而更添了幾分詭異的緊張。
豫章王府内,孫曜與劉珵獨處之時,談及陸抗與周處,皆是唏噓不已。
“陸公一去,江東元氣大傷。西線門戶洞開,隻怕晉人不會放過此等良機。”孫曜憂心忡忡。
“是啊,”劉珵歎道,“羊祜老謀深算,與陸公對峙多年,深知吳國虛實。如今陸公不在,彼必有動作。隻恨我等名為宗室,卻身不由己,無力回天。”她的語氣中帶着深深的無力感,亡國之痛的記憶再次浮現。
孫曜輕輕握住她的手,目光堅定:“阿珵,越是艱難之時,我們越要彼此扶持。你看那周處,尚能改過自新,重塑人生。我們……我們也要活下去,要找到屬于我們的出路。”
月光透過窗棂,灑在兩人緊握的手上。劉珵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與力量,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嗯,我們要一起活下去。”
窗外,秦淮河??的水靜靜流淌,映着建業城的萬家燈火,也映着這座風雨飄搖的都城裡,無數人的無奈、恐懼與期盼。對于孫曜和劉珵而言,陸抗之死與周處新生,如同命運投下的兩顆石子,在她們心湖中激起了層層漣漪,也讓她們更加堅定了要在這亂世之中,緊緊抓住彼此,尋求一線生機的信念。
腳注:
1.長江:中國第一大河,流經東吳核心區域,是其重要的交通、經濟和軍事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