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長長的暑假終于拉開了序幕。軍叔說,夏天其實很美,每一條路都是一個心結,你打開了,會有一個新奇的世界等着你。銅子村裡每一條路上,都鋪落着他無盡的回憶,這我懂。
“這個暑假,你打算怎麼過?”跟軍叔坐在河邊的田埂上,水稻正在清醒地拔節、抽穗,蜻蜓落在稻葉尖上,頗有些詩情畫意,我将手指圍成一個鏡頭圈,捕捉着軍叔臉上每一個表情。
“老樣子,幹幹農活,洗洗澡,陪陪你是今年我要做的暑假作業,你放心,我肯定做得漂漂亮亮的。”軍叔拿眼瞅了瞅我,“回家一個月了,有啥感想?”
“感想嘛,很多,天使與魔鬼共舞,邪惡與善良并蒂開放,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水中,還是在岸上。”我跟軍叔打起了啞謎。
“就不能說點人能聽懂的?故弄玄虛。”軍叔白了我一眼,“不過,聽上去蠻順耳的。”
軍叔當然能夠領悟到我這句話裡的言外之意,也是他這些年的真實感受,隻是有些事埋在心裡,是一種痛。我的“鏡頭”裡落下一個人影,是滿姨在菜地裡澆糞,頭戴紫色的頭巾,一身藍緞格子的衣服,“軍叔,你不過去幫幫?”
軍叔扭頭往稻田那邊望過去,他明白我的意思,“現在不是很忙,忙的時候,她會來找我的。你小子什麼意思,是不是從哪兒聽到啥小道消息了?”
“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躺在草地上,任由清晨的陽光滑過我的視線,落在河裡那一大片蓮花上。
“逑你個頭啊,瞎猜疑。我跟你滿姨可是清白的。”軍叔撿起一塊小石頭丢向我,“有些事你們小孩子是不懂的,小磊啊,小鎮上很多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多了,像我這樣,一輩子不得安生,懂嗎?”軍叔的眼神冷峻而彷徨,裡面蘊涵了太多的内容,真如慧覺師父說的,他心裡煩惱叢生,不泯不滅。
“你是說我爸在山裡種大煙的事嗎?可他是無辜的。”我替我爸辯護道。
“你都聽說了?”軍叔臉上浮出痛苦的神情,眉頭皺得像兩支箭羽。
“我爸會坐牢嗎?我媽呢?還有我和我弟弟呢?”我急切地問。
“你怎麼不說還有你軍叔呢?你是不是嫌日子過得還不亂?都死了才甘心啊?”軍叔大發雷霆。
“我隻是想知道,要不我心裡不踏實,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替我爸頂罪,起碼國家規定未滿十八歲的人可以減刑。”我也急了。
“你?種大煙?走私?販毒?鬼都不會信。”軍叔苦笑着望着我,繼而仰天大笑,笑得我毛骨悚然。“小磊,你比你叔強。可是你知道嗎,就我哥犯的那事,夠槍斃一百次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軍叔說的話是真的,我爸犯了罪,是當受到處罰,但也不至于這麼嚴重吧。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我爸是好人,不能死,我也不會讓他死。“叔,救救我爸,好嗎?”
“小磊,你爸也是我哥,雖然不是親哥,我也心疼啊。我後悔當初沒能勸止住他,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有我的責任。”軍叔擡頭往小鎮四外望了望,情緒激動,“你看咱村的風光,多美啊,你叔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多年,也夠了。你放心,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軍叔就一個人把罪扛下來。小磊,你好好回學校讀書,别的都不要想,好嗎?”
我心如刀割,伸手抓住軍叔的手,“就沒别的辦法嗎?比如減免刑罰啥的,非得是死罪嗎?”
軍叔搖了搖頭。有風吹過,吹得軍叔的眼睛在陽光下盈盈閃光,“不想了,走,回家!”軍叔拉起我的手,往學校走去。
“不是回家嗎?路不對。”我停下腳步。
“學校就是咱的家。還要回哪兒?你爸媽身邊?那你去吧,那兒對我來說,就是地獄。”
我現在終于明白軍叔為什麼要從家裡搬出去住,那個家,隻會讓他的心破碎,隻會将他心裡所有美好的東西,拆得七零八落,除了疼痛,不再有别的。
那天,軍叔還帶我去了長壽寺,這是我第一次跟軍叔去拜訪慧覺師父。
慧覺看到我跟軍叔在一起感到很意外,“阿彌陀佛,磊磊,你怎麼把他領來了?”
我婉爾一笑,施禮見過。軍叔氣呼呼坐在門口殘缺的佛像腿上,“找你興師問罪來了,上次要不是你留小磊吃齋,他回家也不會挨打。你說,這筆帳怎麼算啊?”
我忙伸手拉了拉軍叔的胳膊,示意他别胡鬧。軍叔一把推開我,“這兒沒你的事,半邊玩去。”
“阿彌陀佛,仁軍啊,今天是不是找我來,想打架啊?别看你在部隊裡混過,要真打起來,你未必是我的對手。”慧覺師父始終一副溫和的笑臉,“磊磊,怎麼回事?咱上廟裡聊去。”
我一想也是,啥都沒說呢就鬧僵了,把原委跟慧覺師父說清了,消除了他跟軍叔的誤會,也是好事。想到此,我先勸解軍叔,“叔,你在外頭等我一會,我進去一趟。”
腿剛要邁進門檻,軍叔一把攥住我的手,“你去吧,去了就别再認我這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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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學校的途中,軍叔死闆着臉,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無論我怎麼喊他,他連頭都不回一下。因為軍叔心情不好,我沒有跟慧覺師父進寺裡去,慧覺師父就送了我兩條蓮花玉墜,說是可以避邪保平安。我雙手合十作揖謝過,才依依不舍跟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