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片柏樹林,翻過那道龍脊一樣逶迤的山梁,眼前果真出現一個碩大的盆地,盆底是一個湖泊,像一方明鏡鑲嵌在綠色的絨毯上,繡着天光雲影。
軍叔牽着我的手,一路小跑從山梁上下來,這才看清盆地裡星星點點盛開着妖豔絢爛的花朵,有大紅的、桃紅的、紫色的、純白的,就像一盞盞酒盅,擎舉着歡娛、迷醉、風韻和楚楚可憐。我的眼睛一時也淚水盈盈,如此鮮豔奪目的花兒,竟然綻放在幽谷深澗,山花爛漫時,獨自憔悴,無人憐惜。花間早已綴滿蒴果,有的自然裂開,淚痕猶在,風幹成痂,猶若斑斑湘妃淚。美人隻在田園深處,美花自在人迹罕至處,但凡種種不被世人寵幸的尤物,要麼清高要麼憤世嫉俗要麼美貌傾城傾國,隻鎖在深閨宮闱中。
我正看得入神,軍叔挨近我身邊,“小磊,你知道這些是什麼花嗎?”
“是什麼花?”如此美麗的花兒,定然也有一個美麗的名字。
“罂粟花,這就是鴉片煙開的花。”軍叔的話很輕,卻像一顆魚雷深深地陷進了我的心海,轟得我五髒俱焚。
罂粟花?這就是我爸在大山裡種的毒花?如此嬌豔欲滴,怎麼會孕育出嗎啡□□那可汀呢,怎麼會讓成千上萬的人為你瘋狂為你醉生夢死為你銷魂斷腸,罂粟花啊,你是美的,正因為你的美,才讓無數靈魂為你癫狂,你是罪惡的嗎?你隻是一枝自然的花啊,你隻願像正常的花兒那樣開在陽光裡,舞在春風中,聆聽生命的歌在你的耳邊潺潺流淌。你是無辜的,你并不知道你的美你的身體能讓欲望的眼睛熄滅生機,讓人們呼吸窒息心跳加速達到欲望的最高境界。
你在人們心裡制造了一個美好的幻境,而人們就沉迷在你的幻境裡,堕落、消沉、自欺欺人,也許,你真的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盡管,這可能對你有些不公,而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生命能享受到應有的尊重和重視?也許,你并不想成為荼毒生靈踐踏尊嚴的罪魁禍首。你的冤屈有生之年是洗滌不清了,那你就好好上路吧,畢竟你美麗地開放過一次,将你的美獻給了你鐘情的山川河流,獻給了一雙雙誠摯的眼睛,那,你就快樂上路吧,何必留戀這世間的繁華虛榮,能還自己一個清白,你該知足了。
“叔,咱把這些花毀了吧。”我操起一根黃荊條,一棍下去,那些美麗的花兒就笑着告别了枝頭,還有那些帶着淚痕的青果,一起舞進了草叢裡,無怨無悔。
“這麼多,三百來畝呢,簡直是開玩笑。”軍叔盡管這樣說,但還是跟着我一起,揮舞手臂,苦大仇深似的送這些花兒上路。
也許,很多人會對我今天過激的行為有些不解,但此時我的心也是痛苦不堪,想想才死去的康伯,還有鎮子上那麼多人活在與毒瘾抗争的煎熬中。花是無辜的,人也是無辜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對與錯,一切都是心性使然,是欲望是精神的毒,摧毀了這些無辜的生命。
多年以後,當我重新回到銅子鎮,回到這方世外桃源,我問軍叔,“如果那三百畝罂粟花是你種的話,你那天還會跟我一起作踐它們嗎?”軍叔聳聳肩,笑而不答。我懂了,我的問題問得實在有些幼稚,如果?世上根本沒有那麼多如果,就像今天如果我們沒有這樣的大膽行為,就不會惹來殺身之禍,而且險些喪命。
正當我跟軍叔兩個人任性踐踏着這片罂粟花的時候,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十幾号黑衣人來,個個腰束武裝帶,就像電影裡的□□打扮,一拳頭就将我打得皮開肉綻,嘴角淌血。
“幹什麼的?”剛才打我的那家夥擠了擠滿臉的橫肉,眼露兇光,“知道這塊地種的是什麼嗎?”
“愛種什麼種什麼。”我挺起腰闆,憤怒地瞪着他。
軍叔才跟那幫人狠鬥過,此時身上也是傷痕累累,血迹斑斑。他見我臉上淌着血,踉踉跄跄跑過來想護住我,沒想到他的手才抓住我的胳膊,背後就挨了重重一鐵棍。軍叔應聲栽倒在我面前。
“叔,叔。”我俯下身,聲嘶力竭喊着,心裡萬箭穿心一般難受,“叔,叔,你怎麼樣?啊?我扶你起來?”我抱着叔的肩膀,一時聲淚俱下,“叔,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軍叔張開嘴,對我凄慘地笑,血從嘴角淌出來,努力地跟我說,“小磊,叔幫不了你了,告訴他們你是誰,要不,他們會……”
“不!叔,讓他們整死我吧。我倒要看看,我爸還要造多少孽才甘心,他簡直就不是人,不是。”我咬牙切齒怒罵着,恨不能撕碎他,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他現在在哪?坐在他那張狗熊椅上,品着茶做個發财夢?簡直就是個狗奴才,跟鎮長一樣在鎮上作威作福的狗奴才。我真是賤,這樣一個沒良心的爸爸,我還恬着臉給他按摩,逗他開心,陪他睡覺。真惡心,一想起那些事就惡心。
“說啊,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信不信老子一腳踹死你。”那家夥擡起腳剛要沖我臉上踢來,就聽身後有人驚叫道,“這不是虎爺的兒子磊磊嗎?怎麼在這兒?你們幹嗎打他啊?”那人說着奔過來,蹲下身,“天啊,仁軍?傷成這樣?還愣着幹什麼?趕緊去叫虎爺過來,你們這回就等着剝皮吧。”
我一擡頭,隻覺得這個中年男人挺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難道,我的腦子剛才被那些人打壞了?
“磊磊,我兒子在哪兒?怎麼的啦?”隔老遠就聽見我爸的熊吼,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喜歡他這種成熟男人的野味,可今天,我心裡隻有憎恨,隻有血流成河的暢快淋漓,我沒有暴力自虐傾向,也許是繼承了我爸的暴力血統,有時候我也會變得冷酷無情,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隻有事後才對自己心裡滋生的惡毒感到後怕。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誰打的?”我爸站在我和軍叔跟前,他那肥胖的身子因為憤怒和激動在劇烈顫抖,他蹲下身,伸開熊掌心疼地捧起我的臉,那雙豹子眼睛裡射出可怕的血光,熊熊燃燒着,隐約有淚水在火焰裡蒸發成煙。我使勁掰開他的手,跟他怒目對視。
“兒子,跟爸說,誰打的你。”我爸聲音嘶啞,像一爐紅透的鐵水在冰裡冒着寒煙。
我鼻子裡哼了一聲,嘴角掠過一絲嘲笑,盯着他,心如死灰,“虎爺?你來晚了,沒看到好戲。”我心裡打了個寒戰,因為我分明看到,爸的臉僵冷得像一塊石頭,眉頭在抖,眼睛裡就像一個塌陷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