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沈清讓發現一件怪事。時歲總在午後悄無聲息地消失。起初他以為是政務繁忙,直到某日路過偏殿,聽見裡頭傳出斷斷續續的琴音。
透過半開的窗,隻見時歲難得端正地跪坐在琴案前。素來執筆的手此刻笨拙地撥弄琴弦,眉頭緊蹙的模樣,倒比批閱奏折時還要認真三分。
沈清讓抿唇輕笑,不動聲色地退開。
這日見時歲又要開溜,他忽然合上手中的《吳書》:“且慢。”
時歲僵在門口。
“朕昨日偶得一殘譜。”沈清讓施施然起身,“不如一道去偏殿切磋?”
偏殿内,時歲被沈清讓按在琴案前。他下意識要起身,卻被肩上溫熱的掌心牢牢按住。
“想聽你彈。”沈清讓的聲音混着呼吸落在他耳畔。
時歲盯着琴弦上跳動的日光,指尖微顫:“……早忘了。”
十二歲能奏《鳳求凰》的手,二十四歲連宮商角徵羽都辨不全了。
沈清讓忽然從身後環住他,修長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那便重頭學。”帝王的氣息拂過他發紅的耳尖,“《長相思》可好?”
“我想學《蘭陵王破陣曲》……”時歲低聲道,“再過幾日是阿絮的生辰,她最喜歡的曲子便是這個,我想彈給她聽。”
時絮的生辰。
也是她的忌日。
沈清讓的指尖在琴弦上頓了頓。
“好。”他收攏雙臂,将人更深地擁進懷裡,下颌輕抵在時歲肩頭,“我教你。”
時歲忽然笑起來,眼角卻泛着紅:“其實我原是會彈的。”他往後靠進那個溫暖的懷抱,“隻是那年城破後,沒錢買琴,便忘了個幹淨。”
十二歲嬌養長大的小公子,在殘垣斷壁中翻出那枚耳墜時。什麼琴棋書畫,什麼風花雪月,都葬在了刺史府的廢墟裡面。
時歲盯着自己布滿薄繭的指尖。這雙手如今挽得了強弓,提得起朱筆,卻再找不回當年撫琴時的靈巧。
“阿姐總說,我彈破陣曲像在剁餃子餡。”
沈清讓沒有答話,隻是引導着時歲的手指在弦上起舞。
時歲忽然側首,耳畔流蘇掃過帝王頸側。
“長雲。”他喚得突然。
“嗯?”
“你也穿個耳洞吧。”時歲用沒被握住的那隻手,輕輕撥弄了一下自己耳垂上的流蘇,“這樣……”他頓了頓,“我們就是一樣的了。”
“……好。”沈清讓低頭,唇幾乎貼上那枚晃動的耳飾,“那下午你陪我去選一下耳飾。”
時歲偏過頭,在沈清讓唇上偷了個香:“那現在就去。”他又補充,“城西新開了家銀樓,我要帶你去看。”
沈清讓思忖片刻。
折子還有些許,若是晚間少眠一個時辰,倒也能批閱完。
“好。”他剛應聲,便被時歲拽着站了起來。
時歲朝殿外揚聲:“把折子通通送去丞相府!”
沈清讓捏了捏他的指尖:“又勞煩蘇渙。”
時歲理直氣壯地晃着兩人交握的手:“那幼稚鬼告假半月,說是腰疼。剛好給他找點活幹,省的不認字了。”
帝王無奈搖頭,卻還是任他拉着往殿外走。時歲的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十指相扣的瞬間,沈清讓忽然覺得,偶爾抛下政務當個尋常公子,似乎也不錯。
殿外細雪紛飛,時歲仔細為他攏好狐裘領口,又撐起一柄油紙傘。傘面微傾,将飄雪盡數擋在沈清讓那一側。
“走啦。”時歲貼着沈清讓耳畔輕語,“帶我的陛下看看人間。”
沈清讓蹙眉:“出了宮門……”
“知道知道~”時歲截住話頭,指尖在他掌心輕撓,“我想好啦,我叫你‘長雲’,你嘛……”他忽然湊近,“得叫我‘哥哥’。”
沈清讓斜睨他一眼:“我叫你‘歲歲’。”
“嘿?”時歲轉身倒着走,油紙傘卻仍穩穩罩在沈清讓頭頂,“明明是我年長,怎麼反倒被你占了便宜?”
“既是年長……”沈清讓伸手扶住他的腰,防止他絆倒,“怎不見你平日裡也沒見你讓着我這個‘幼弟’。”
這些年與這隻狐狸鬥智鬥勇,他早練就了見招拆招的本事。
時歲忽然眼睛一亮,湊到他耳邊呵着熱氣:“那不如……我喚你哥哥?”尾音上揚,帶着幾分撩人的意味。
沈清讓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長雲哥哥~”時歲變本加厲地貼上來,指尖不安分地勾着他腰間的玉佩穗子,“沈哥哥~清讓哥哥~”
“……”沈清讓忍無可忍地捂住他的嘴,“别胡鬧。”
時歲就着他掌心的溫度舔了舔唇,驚得沈清讓立刻撤手,卻被他反手扣住手腕:“那二選一。要麼你叫我哥哥,要麼我叫你哥哥。”他眨了眨眼,“很公平吧。”
沈清讓眯起眼睛。這小狐狸分明挖好了坑等他跳。明明可以互稱表字,偏要繞這麼個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