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玕年,盛王掌權,天下一片祥和。
是夜,華奢院落四周草木皆動,圓月隐匿在墨藍色天空中,腳步聲輕輕,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頭白發的人坐在窗前,長發垂至腰間,白絲跟着夜風慢慢飄動,蒼白纖細的手撚着魚食,懶懶地往窗外的魚池裡扔。
水池頗大,倒映出牆上悄悄潛行的人影。白發的人蹙起眉,輕輕歎了口氣,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站起身負手而立。
金魚慢慢散開,突地——清澈的水池中刺進一把長劍,血紅色迅速蔓延,金色的魚慌亂地撲騰,水面波瀾四起,圓月碎在其中。
帕子被人撿起,擦幹淨手上的血徹底作廢。祁承蹙了蹙眉,擡了下手,瞬間,從屋内竄出五六個黑衣人,将跌坐在地上滿臉不可思議的人架起等候發落。
“扔出去。”
清脆的聲音稍顯虛弱,有氣無力似的。
幾乎在侍衛散去的一刹,一把更為鋒利的長劍橫在人側頸,劍上反射出拿劍人毫無感情的黑眸。
漂亮的猩紅色眸子彎了彎,露出右眼上的痣。夜風吹動白發,他急忙擡手掩住嘴,卻還是重重咳起來,整個身子都跟着咳聲顫動。
鳥雀驚起——
玄衣男子擡手,接下了這隻雪白的鴿子,卸下鴿腿上綁着的紙條,沉默一瞬。
端楷嚴整的字與内容格格不入——哥哥們,如此這般的廢物便不要再遣來了,我已派人将他扔出去了。
男子頗為無奈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前的青衣男子,後者察覺到,放下筆,輕輕挑起眉,“如何?”
“盛不逢不止派了他一人,承兒弱冠之年未過,這般重要之事交予他可行?”
青衣男子接過紙條笑了一聲,招呼玄衣男子過來坐下,替他倒了杯茶。
“信他便可,莫要小看他,祁家能現在這般少不了他在背後做事。”
後者隻得點頭,望着窗外隐匿在烏雲後的圓月輕輕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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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池裡滿是鮮紅的血水,屍體橫七豎八躺在四周,甚至還有挂在窗框上的。
火折子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腳步聲與馬匹聲愈遠,朱甍繡檻的宅子也隐匿在火色中。
小溪邊,幾條金魚被放生,帶着血色快速遊向遠方。
水面停止波動,倒映出白發白衣的人。他虛弱地捂着胸口咳了兩聲,一旁的黑發束袖少年蹙起眉,從馬背上的大包袱裡掏出一件狐裘遞給他。
白狐毛看着就軟乎乎的。祁承掃了一眼搖搖頭,背對着黑發少年,“拿不動,幫我。”
黑發少年望着他腰間精緻到不行的白色佩劍緘默。
狐裘披在人稍顯單薄的背上,祁承又“嘶”了一聲,扭頭皺眉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黑發少年,“頭發,痛。”
黑發少年無奈,又替人将壓在狐裘下的白發撩出來,順勢退到離他一米遠的地方,望着火光沖天的宅子,視線有些失焦。
“可惜,那般好的宅子我原想住上一輩子的,事由你而起,日後有銀兩了記得還我一間。”
黑發少年默然,擡手拽了拽栓着黑馬的繩子,清冷的聲音淡淡,“走。”
祁承歪了歪頭,又皺眉咳了兩聲,伸出蒼白的手,“扶我上馬。”
後者頗為不耐地冷着張臉,向後讓了一步。不言說,意思是讓他自己上。
“平日在家都有人扶着我。”這位小少爺可憐兮兮地将手覆上自己胸前,又故作惆怅地望向濃煙滾滾的宅子,“如今我連家都沒了……罷了,也好,你将我扔在此處讓我自生自滅吧。”
說罷,他攬好一頭白發就準備坐在地上,黑發少年沉默,在他坐下前朝他伸出手臂。
如願坐上馬,祁承又不悅地蹙起眉,揉了把軟乎乎的白毛,将臉埋進去,“你要如此帶我走一夜?”
“是。”
黑發少年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要喝水。”
黑發少年停止腳步,仰頭望着眼前虛弱漂亮的人,無奈,從包袱裡掏出水壺遞給他。
“打開。”
“……”
水喝好了,某位小少爺又好奇地四處看起來,手掩住嘴打了個哈欠,可夜風還是灌進嗓間,旋即他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停…停下,包裡有藥……”
黑發少年快速在包袱裡翻找起來,一股濃重的藥味沖鼻而來,和馬上的人身上的味道一樣——他還未伸手,那隻蒼白的手便先他一步,抓起藥粉就倒進嘴裡,面無表情咽下一部分,又瞅着水壺朝黑發少年挑眉。
藥味更加濃重,黑發少年望着馬上的人喝完水,接過水壺收好,“好了?那便走。”
後者垂着眼睑搖搖頭,露出那顆痣,聲音越發啞,“不好,要死掉了,扶我下來。”
黑發少年:“……”
這一夜黑發少年被折騰得夠嗆,這位小少爺可以說慣會使喚人,連食物都要他替他拿着。在馬上坐上片刻他就張羅着要下來自己走,走了會兒又喊着累要休息,在溪邊還從衣襟裡掏出魚食喂起魚來,險些掉進水裡。
看着剛剛火光沖天中、甚至連自己都顧不上還要撈那幾條金魚的祁小家主,黑發少年并未吭聲,淡淡從溪上的漣漪處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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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兩人才靠近城門口。馬慢悠悠跟在人身後,擡着蹄子,好巧不巧踩到了白色狐裘邊,将人硬生生拽了回來,跌坐在地上。
馬:“……”
祁承愣了好一會兒,和有些懵的黑馬對視,兇巴巴地皺眉,“你也是刺客?”
黑發少年沉默,伸手将人扶起來,才發現他輕得跟竹冊子般。他退到另一邊,牽着不住哼氣的馬繼續往前走。
祁承滿心不悅地看着一人一馬,掩着嘴歎了口氣,感歎命運多舛。明明昨日裡他還是祁家風光無限的小家主,今日便成了這逃難似的人,還要與一個冰塊兒同行。
他當即跟上馬,從包袱裡掏出紙筆,“唰唰”寫下幾行字。
官兵擡手,攔住了兩人。
黑發少年剛要說話,身旁藥香四溢的人便率先開口,“你敢攔我?你可知我是誰?”
官兵面無表情搖頭,“不知。包袱打開。”
“不知?”祁承故作驚訝地看他,順手将紙條收好,仰起漂亮精緻的臉,“那你便猜,猜對了我再打開包袱給你看。”
黑發少年:“……”
官兵:“……?”
“無理取鬧!”另一名官兵當即抽出劍,劍光反射出少年漂亮的猩紅色眸子,鋒利的劍刃斬斷白狐毛。若此人動一下,便落得個頭落地的下場。
此般景象吓得過路人急忙躲開,在不遠處悄悄看起來。
黑發少年下意識想拔腰間的佩劍,想到主子臨行前囑咐自己的話,又緩緩放下手。
“呀。”小祁少爺頗為鎮定,垂眸看着眼前的劍,順勢一歪身子靠在馬上。黑馬吓了一跳,卻也沒躲。
“我吓暈了。”
“……”
黑發少年擡步将人與劍隔開,僵硬地揚起嘴角,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官兵,乖乖将包袱打開。
然後,大家都沉默了。
包袱裡全是清一色的白色衣裳、鑲嵌着寶石的木梳子,精緻的銅鏡反射出日光。剩下一個包袱裡全都是藥,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看樣子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才會有的。
官兵哼了一聲,放他們通行。
就在他們離開的一刻鐘後,一隊人馬浩浩蕩蕩來到城門處,領頭的墨色衣裳青年下馬,尋官兵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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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再如此,我保不住你。”
樹林旁的幽徑上,黑發少年牽着馬淡淡道。
白發少年懶懶掃他一眼,捶了捶坐得發酸的腰,“不必這般教訓我,我知曉分寸。”
“你若是知曉便不會如此。”
“你可信我跳下去。”
“……”
黑發少年無奈,從衣間掏出一封信,頭也沒回便遞給馬上的人,但遲遲未覺人接。他皺眉,回頭,才發覺馬上的人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