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在田裡種地的,我娘是在橋頭賣花的。
我的生活很幸福。
我以為會一直這麼幸福下去。
直到八歲那年的盛夏。
和往常一樣,我們走在接娘回家的小路上。
黃昏是個偉大的廚子,将路邊随風飄蕩的野草和灑滿碎石子的黃土路潑上金燦燦的油光,也将我和爹的影子拉得很長。
黃昏的餘溫很溫暖。隻是背對着黃昏時,我看見腳下的影子,被暈染上了一片昏暗,令人莫名心慌。
爹回過頭,見我發呆,給我扔了個果子,說,“這果子可甜了,你肯定愛吃。”
我眼疾手快,接住了這個果子,用衣擺随便擦擦後,啃了一口。
清脆鮮甜的汁水迸濺在我的舌尖,我眼睛一亮,三下兩下就将果子吃掉,抹了把嘴,說:“好吃。爹,這是哪裡摘的呀?”
“别人送的,說是東城的果子,跟咱換了一碗米。”爹看我吃完,拍了拍我的頭,說:“走哩,你娘還在等咱呢。”
我應聲,開心地追上了爹,跟在他後面。
爹背着大蘿筐,我背着小蘿筐。他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可能時一想到能見到娘了,腳步輕快,好像忘記了一整天的勞累。
小孩子是閑不住的,精力是無限的,更别提隻有八歲的我。
縱使我在田裡幫爹搭了把手,手腳麻利得惹得别人都羨慕我爹,生了個能幹活能吃苦的女娃,甚至腰酸背痛,我也不覺得累。
我的視線像草叢中飛舞的蟲子一樣亂飛,而後眼尖,定格在路邊的草叢。
那裡有着一朵沾滿露水,飽滿鮮豔的大紅山茶花。
娘很喜歡花,尤其是這種品相的山茶花,可以賣出很高的價格。
我拽着爹的衣角,咧着嘴角,指着那朵山茶花。
爹看見了,眼睛也笑得彎彎。往日的糙漢子現在臉上寫滿了些許柔情,仿佛他看見娘看見這朵山茶花的樣子。
他拍了拍我的頭,毫不在意地蹲在地上,拔了一把雜草,擦拭着腳上的黑泥,說:“去吧,爹在這裡等你。”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剛從田裡下來,腿上全是泥,不太好見娘,連忙趁這個時候拾掇自己。
我應了一聲,側身鑽進比我還高的草蓬,像劃水般劃開那蕩漾成波浪的叢林,朝着那朵大紅山茶花遊過去。
我要去摘那朵山茶花。
那朵花在深綠色的草叢中左右搖晃,就像是大自然胸膛中跳動的心髒,在輕語向我呼喊,誘導我過來,摘掉它。
我如願摘掉了。
它果真如我看到的那樣,豔紅,美麗,就連上面的露珠也驚豔到恰到好處,有種震懾人心的美感。
我情不自禁加快回去的腳步,幻想着娘将它别在耳旁,或者将它賣出去後,能換得幾個銅闆。
或許,娘能買一根銀發簪,或者爹能多買幾個城西的饅頭,說不定,還能給我買點糖葫蘆。我隻有過年才能吃到甜甜的糖葫蘆。
隔壁趙胖子他手中總是有一根糖葫蘆,還有誘人的雞腿和肘子,惹得我們這群小孩十分羨慕。雖然娘告訴我,人不能夠貪圖富貴,不要去羨慕别人,做好自己就夠了,但我還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這些。
我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直到臉頰酸酸的,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傻笑了太久。
不知為何,我好像在草蓬裡迷路了,回去的那條路異常漫長。
爹也很反常,始終也沒有喚我的名字,催促我快點,好讓他早點見到娘。
我内心突然有種微妙的不安,好像是既定的命運突然出現了少許的偏移和卡頓,可是我又樂觀地想,說不定,是我爹想要吓唬我,在我鑽出草蓬的那一瞬間,跳在我的眼前,然後嘲笑我被吓一跳的窘迫樣。
我不自主地加快着速度,直到有一道尖銳的聲音沖破了草叢。
“大膽賤民,既見太子妃,為何不跪?”
“我隻跪天子,不跪其他人。”是我爹的聲音。
我意識到爹遇到了麻煩,心裡有點擔心。
爹向來是一根筋的,不懂變通,娘說了他好幾次,不懂變通是要吃虧的,可是他就是不改。
我朝着那個方向遊去,放輕了腳下的力氣。
那道尖銳的聲音還在繼續,聽起來趾高氣昂。
“大膽,你這種賤如爛泥的雜種,是不是正好知道太子妃今天要走這條路,特地将這條路弄得如此肮髒?”
“這條路一直都是髒的。平日裡隻有放牛的人才會走這條路。”爹老老實實地說。
我從草縫隙中望過去,爹正跪在地上,被幾個拿着長矛,身穿盔甲的人架着。
我的心猛地提起:什麼情況?他們為什麼要抓爹?
“你……你這種賤民竟敢辱罵我們。”那道細長的聲音明顯帶了點怒氣,掐着蘭花指,指着爹,嘴臉醜惡。
正中間有一個轎子,紅紗翩跹,一個穿着大紅袍的女子坐在其中,她的面龐被埋藏在紅紗之中,看不真切。
那個女人慢條斯理地問:“你姓什麼?”
我着急地想跑過去,可是腳步稍微一動,比我高的草便先行一步。
那群人飛快地将矛尖指向我藏身的地方,嚴厲呵斥道:“誰在哪裡。”
我迅速蹲下。
草蓬在我頭上搖晃,幾隻野鳥掠過我的頭頂,怪叫着飛向遠方。
“可能是野貓或者野兔子吧。”我爹大抵也知道我在後面,撒了個謊,為了扯開話題,同時說出了自己的姓氏。
他被迫别再背後的手,五指并攏,掌心朝我,晃了兩三下,再向後推了一個距離。
他讓我不要出聲,快跑。
可是,爹啊,你是我的爹啊,我怎麼可能放下我爹!
心裡一個聲音告訴我,現在應該聽爹的話,離開去找救兵。可是又有另一個聲音竄出來咬住了先前的聲音,要我忤逆爹的話,要不顧任何後果的現在,立刻,帶着爹一起離開。
這兩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打得不可開交,像是兩頭互相撕咬的野獸,而我夾雜在其中,備受煎熬和折磨。
我想移動,哪怕前進還是後退,可是雙腿仿佛紮根在了地裡,逼迫我不得不被釘在原地。
太子妃冷笑了一聲,比了個手勢,旁邊一個侍衛上前,擡起了手中的砍刀。
爹問:“在我死前,我總得知道,我為什麼死吧。”
太子妃說:“很簡單,你惹我不開心了。”
爹說:“你就不怕遭到報應,被繩之以法嗎?”
太子妃說:“天子也默許我的做法。”
爹不再說話了。
他隻是挺直腰闆,似乎是想告訴我,就算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我緊緊地捂住嘴。眼淚不争氣地劃過我的臉頰,路過我的手背,從指縫中滲透進我的嘴裡。
好鹹,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