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的開發時間并不長,但由于政策支持以及優越的地理環境,這個後起之秀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裡,一躍成為全國經貿大城。
繁榮吸引了大量外地人前來尋找機會,其中就包括江離離的父母。
江父江母來東城時身無分文,要學曆沒學曆,要人脈沒人脈。
他們普普通通,和千百萬同來務工的外地人一樣,由于來得太晚而錯失先機,隻得在高樓大廈間忙碌穿行,成為别人繁榮的機會。
但即便和榮華富貴陰陽兩隔,江父江母還是踏實地任勞任怨,起早貪黑地販賣純粹的體力。夫妻二人唯一和白日做夢搭邊、唯一朝向暴富的活動是,買彩票。
江離離從十歲定居在東城,但第一次來卻是在五歲那年夏天。
他記得在濕熱的夏日裡,父母總會帶他去一家奇怪的店鋪,說奇怪是那裡既不賣吃食、也不賣日用品,隻是賣一張張紙箋。
花花綠綠、長長短短、寬寬窄窄,各式各樣的紙箋。
當時他還沒有櫃台高,也不識幾個字,隻是看到父母趴在櫃台上,口中念念有詞,面上如臨大敵。
幼年的江離離滿腦子都是鄉野山村的概念,曉風殘月不能告訴他紙箋數字所代表的意義,同時他也不感興趣,他隻是覺得那些紙箋很别緻,他想收集一些,帶回去,給爺爺奶奶看、給小夥伴們玩。
他撿了幾張,然後就被江父打手了。
“啪”的一聲,江父罵了幾句,一把拽走他。
江離離不敢說話,也不敢回頭,他隐約知道,那些紙箋是他碰不得的,至于為什麼,他不知道……
他十歲開始定居東城,因為從那年開始,江母徹底和江家斷絕往來,江父徹底隻身一人漂泊在外,江離離去東城,也好讓江父有個伴。
這時的他明白了“彩票”的概念。
彩票,是一種實體化的希望渺茫,是幸存者偏差的勝利。
可他不明白,他的母親為何會變成父親口中的“婊子”。
江離離開始了“城裡人”的生活。
但生活空間的改變不能同步改變他“鄉巴佬”的習慣,于是,他的口音是陰陽怪調、他的見識是孤陋寡聞、他的言行是野蠻無禮、他的想法是不可理喻……
就因如此,他在學校裡學的不隻是知識,還有“體面”。
體面,是即使在最好動的年齡裡也不可以追逐打鬧,要輕聲細語、輕手輕腳。
體面,是天上的飛機、地上的跑車、水裡的遊輪,可以是手辦模型、虛拟建模,但不可以是倒塌的土牆、焚燒的垃圾、水溝的棄嬰。
體面,是修飾自己以愉悅别人。
漸漸的,他理解母親為何是“婊子”了,因為他的母親做了别人的母親後,不再給他的父親寄生活費。
而無論是抛夫棄子、還是當情婦小三,都是不體面的,所以江父稱江母為婊子。
這會兒,江離離又疑惑了,在他努力學習體面、努力保持體面,他的母親為何要去做不體面的事呢?
帶着種種疑惑,江離離和父親相依為命,同時和父親一起寄人籬下——東城不是他們的家。
初三寒假那年,他們回老家過年。
過完年,江離離獨自回東城。
江父則留在大年初一,留在去買彩票的路上。
江離離這才意識到,其實世界上沒有體面,所謂的體面不過是臉面。
大部分人是不需要臉面的,因為沒人會正眼相看;
隻有極少部分的人才有能力擺出臉面,但由于這些人是頂級的存在,無人敢一睹尊容,所以他們不需要臉面——簡而言之,他們不要臉。
沒臉的人死要臉,有臉的人不要臉,世界就是這麼荒謬。
可再荒謬,人活着,就是忍不住看臉,就是忍不住比臉。
這就是貪欲。
欲望是無法滿足的,俗說得隴望蜀,這不是後天惡習,這是生而自有的劣根。
普通人渴望人上人的視角,人上人追求天外飛仙的體驗,天外飛仙尋找大道之外的奧秘……這些台階看上去是在步步高升,實則引人滑向無盡深淵。
就像吊在驢前面的胡蘿蔔,在貪念驅使下不斷去追尋,追不到就會焦慮,越是焦慮,越不能停下腳步。
最後筋疲力盡,還以為是因沒吃到胡蘿蔔而餓死的,孰不知是自己作死的。
芸芸衆生羨慕人上人,自以為人上人是終極享樂,孰不知人上人得為維持尊儀而咬緊牙關做水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