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跟紅梅在鏡子裡,大半個臉陷在圍巾裡,身高相仿,身型差不多,一眼看去,仿佛真如她所說。
紅梅突然擡手給謝芳一個腦瓜崩,謝芳吃痛,反手輕輕拍打她:“你幹嘛!!”
“好好去你的海南玩,可别吃我這樣的苦。大臘月的。”紅梅笑嘻嘻道。
歐式街很大,是省城最繁華的地帶,各式各樣最新的東西盡在街道兩邊的百貨大樓、商業門店陳列,甚至還有全然西式的鐘樓坐鎮在中央,彰顯着奢華。在招人的西餐店也很好找,門口用大大鐵皮圍着,紅色橫幅寫着“維多利西餐廳即将營業”。
“維多利?Victory?果然是西餐廳的取名?”謝芳歪着腦袋說,“但意蘊有點好笑了,勝利。開店大成功?”
“看起來很貴,應該付得起他們聲稱的工資吧。”紅梅的着重點卻在别的地方。
“不過,英語,讓我很快想到一個人啊……”
“誰?”
“你猜猜?”
“英語……英國。”紅梅思考一陣,得出答案,“南丁格爾嗎?”
“是啊,近代護理學和護士教育創始人,獻身事業,終身未婚。在那個年代開創一個職業,真了不起啊。要知道外國曆史上的女醫生們,第一很難像男醫生一樣接受教育,第二很難得到公正的待遇,比如說,患者們不信任女醫生,就不去找她們治病,所以無法維生,生活艱難。所以比起做醫生這一行治病救人本身,她們不得不曲線救國:去研究藥理學、免疫學、病理學、麻醉、神經生物學,或者幹脆從政,推動女性在學業、就業的偏見。”
謝芳安靜地看着西餐廳的牌匾,頓了頓道:“西醫在西方國家,男女醫學從業者努力下不斷發展,林巧稚女士是咱們國家的婦産科奠基人,學的也是西醫。中醫呢,自古以來傳女不傳男,零星幾個女醫生的存在,不過是因為她們是醫生的女兒。憑着血緣關系才能學習……
“所以,我每次都在想,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真好,人人都能看病,醫學能搞定大部分事情;女人隻要夠聰明也能學醫,不用受到血緣限制,不用害怕封建迷信,光明正大地看病。”
“但是,南丁格爾也好,林巧稚也好,都是終身未婚。你父母會同意你這麼做嗎?”
謝芳義正嚴辭地說:“事業為什麼不能是我人生的全部追求呢?我為什麼非要結婚呢?為了生孩子嗎?可是,我有子宮,我有卵泡,生孩子是我的權力,不是我的義務。隻有我想生的時候,我才會生。要是非有人強迫我,我還就不生了呢。”
紅梅猛地想起友人還受着娃娃親的約束,于是說:“我是你的朋友,我支持你的想法。”
“那可不。朋友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你可不敢胳膊肘往外拐的呀。”謝芳憤憤道,“這學期成績出來,我一定能說服父母,把那個可笑的親事退掉——大清亡了!民國也沒了!沒了!”
謝芳氣鼓鼓的,腮幫子都成個球狀物。
紅梅好笑地戳戳它們,它們就立刻洩氣了,煙消雲散。
“好啦,我要去面試了,你快回家?”
“好吧,如果有需要,打電話給我。你知道我家号碼的。”謝芳囑咐道,“要是哪裡不對勁,有人欺負你,我就不許你打工了,立刻把你抓去海南。學費我們總能想想辦法的,對吧?”
“認識你真的太好啦。”紅梅誠懇地說。
二人在西餐廳前分别,紅梅踏入偏門,謝芳轉頭走向回家的路。
西餐廳工資給得高,要求就更高:服務員必須用中英雙語報菜名,菜則由十三道菜品組成。同一批面試的姑娘們僅有三人留下,其中就包括紅梅。記住餐品本身不夠,還要接受全面的西餐培訓。于是一周下來,不僅沒工作,餐廳反而付費給她們學習,對于紅梅來說,簡直無可挑剔。
工作穩定下來,謝芳也随父母踏上前往海南的火車,預備過一個旅行的新年。
紅梅獨自生活在宿舍,在宿管阿姨關照下,甚至過得十分快樂。孤獨的時候,紅梅就會打電話到村長家,告訴父母近況。
到除夕前幾天,紅梅經過教學樓,突然發現樹木上結了幾個白色的骨朵,最頂上一個開了花。
梅花?
紅梅仰頭努力張望,想要瞧個仔細,卻有一點微涼的水滴落在她額頭。她下意識擦拭着,低頭看到更多來不及消失的花,綻放在地上。
下雪了,新年會豐收吧!
農曆新年,電視裡播放着春節晚會,紅梅奔赴在西餐廳和宿舍之間。雪下了好幾天,天地白蒙的一片,将梅花包裹其中,想要把它藏起來似的。
紅梅每天都來看看。它是那麼特别,在吹得人東倒西歪的風裡紋絲不動,還執着地開了一樹。
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
在這無聲的陪伴下,春節很快結束,紅梅的打工也接近了尾聲。
直到最後一天,紅梅為一桌人上菜,并介紹英文名。煙霧缭繞的包間裡,六七個男人衣着考究,其中一個體态稍胖的男子盯着紅梅看了半天,突然叫了一聲:“是你?”
紅梅望去,心中一沉。
那正是月餘不見的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