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手想要阻止他喝第三杯。指尖觸上了他的手背。
冰涼的觸感。
喝多了不應該渾身發燙嗎?
他盯着我的指尖怔了一瞬,而後甩開手,恢複神色,頭向側邊點了一瞬,好笑般看我。
“再陪本王喝一杯!”
心下想着,不能再喝了,縱他這酒裡沒有下毒,三杯酒下肚,對于我來說也是夠嗆能清醒着回家。今日是來完成任務的,點到為止,千萬不能被他得逞。
彼此對視了一眼,我看到常甯眸子中閃過一絲熟悉,一如當時他在西華門内堪堪想要向我發飙前的,暴風雨前的甯靜。
“恭親王,今日大婚,有人托我給您帶句話。”
我索性将手中拿着的酒杯直接放在桌上,正視他。
周圍人群發出一聲接近不可聽見的“咦”
想着我竟敢公開忤逆恭親王,無視他要給我倒酒的動作,覺得我八成可能真是不要命了。
他眼睛閉着,輕蔑笑笑,說:“哦,我知道誰要你給我帶話。他的祝福,我不需要知道。陪本王喝完這杯再說!”
我定神看他,他晃了兩下,些許疑惑,也放下了酒杯。
我說:
“别急,恭親王,您聽完,我再陪您喝也不遲。”
“哦?是嗎?那倒是說來給大家夥聽聽,是個什麼祝福語?說不好了,可要自罰三杯!”
他來了興緻。
“沒問題,您的這位故人啊,她讓我托話給您:祝恭親王:
“行喜長春宅,
蘭玉滿庭芳,
結娶萬年歡,
恩愛應天長。”
我一字一句将這二十個字敲打進他的心裡。
也希望都能刻進他腦海裡。
希望他不要醉到聽不懂。
話音落了十幾秒,他突然就呆在那裡,右手緊緊摳住酒壺,直到關節發白,接着他緩緩皺起了眉毛,以幾乎不可見的幅度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剛學會說話的嬰兒,緩慢而又艱難地說:
“長春,蘭玉,應天長?”酒醉的他隻抓取到了幾個關鍵詞,不過這也夠了。
“你,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你再說一遍!”
我看已經達到了自己的效果,便也不看他,别過頭去。
“你,你是不是見到她了!是不是!你一定見過她了!是不是!你說話啊!”
他雙手扶着我的肩膀猛搖起來,甩的我眼花缭亂,索性肩一沉,錯力扭了開來,并不與他對視。
“恭親王喝多了,今日話我帶到了,旁的也無事,小女也祝恭親王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請恭親王體恤,小女就先告退了。”
說着,我取了椅背上的披風,側身從他身邊走過,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随聽到酒壺應聲落地,旁的灑掃下人立馬來處理掉了。其餘賓客看他沒有其他太大的反應,便恢複了熱鬧,嬉笑碰杯聲不絕于耳。
我直直穿過熙攘人群,直走到廊下,才敢堪堪回首,看到常甯還立于原地,緊緊扣着我方才落座的椅背,神情恍惚間,我看到他眼中有一顆淚直直砸了出來。
坐在回府的馬車上,我長籲了一口氣。
還好反應快,自己編了首詩,得以金蟬脫殼。至于詩詞裡的關鍵詞...
思緒不禁回到了幾個月前。
當日從老秦店裡讨教出來,捋清常甯和玄烨間的愛恨情仇後,我得到的教訓有二,一是黃河之水滔滔,不要妄想可以扭轉曆史,因為隻此嘗試隻有将曆史以更快的速度推進;二嘛,就是永遠要提前留一手,所以知道了原先不知道的知識,就一定要加速惡補起來,避免吃了當初太廟的虧。
我于是趁着後面一次進宮陪老祖宗的機緣,向宮人打聽了那所謂冷宮的具體位置,自己個兒摸了去。
後宮屬實很大,我大概七拐八拐,沿途問了五六個嬷嬷宮女,才算看到了那位于兩道蕭瑟宮牆中的一塊破牌匾,上面寫着三個字。
《長春宮》
這就是常甯的母妃,被軟禁十餘年的宮殿了。
我向後退了退,将後背貼上宮道另一邊的宮牆,也是同樣的斑駁和蕭瑟,上面長滿的爬山虎,宣示着這裡是後宮的禁地。
看着斑駁的牌匾,失了鏽的褪色木門,和早已雜草重生的宮牆,如果不是突然響起的古琴和清冷的低沉女聲,真的不敢想象,跟慈甯宮永壽宮這些人頭攢動的場景相比,這裡真的适合住人。
但真的等聽到這虛無缥缈的琴聲和歌聲一同響起,卻讓我在略顯蕭瑟的春風中,打起了冷顫。
屏息凝神,靜靜聽了一會子,倒像是這長壽宮傳出來的,是有低沉的女人聲,在撫琴:
“别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難相見,易相别,又是玉樓花似雪。
暗相思,無處說,惆怅夜來煙月。想得此時情切,淚沾紅袖黦。”
曲聲婉轉,滄桑,曲調低柔流暢,琴聲一起,竟連連唱了七遍。
長恨歌般的詞曲,寫的是思念,唱的是離别。我走上前去站在殿門下,擡起手來輕撫着那木門上貼着的,似封條般的東西,封條的一半因為飽經風霜,已經破舊不堪,沒了粘力,松垮垮地像是老人的胡須般挂在那裡,上書滿文,我歪了腦袋來看,赤字已基本完全被磨損,隻隐約看到“十五年”字樣,大門上着一把大鎖,看樣子是順治十五年那年被關進去的,算了算,到今年剛好十四年了。
正想着,突然聽到宮道那頭穿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吓了一跳,連忙退後到對面的宮門邊,隐在暮色裡。
窸窸窣窣是兩位年長的嬷嬷,手上各自端了木盤,看樣子是來送飯的。
“唉,你聽,這《應天長》還唱不完了,唱了十來年。啧啧,你說就算她唱一百年,老祖宗不讓她出來,那就是白唱啊。”
“唉,聽說這曲兒是當年她被先帝寵幸那晚,助興用的,後來常唱給娃娃聽,當做童謠,可惜了啊,這麼多年,也隻有唱給咱們兩個老東西了。呵呵——”
“真希望她能早死了去,咱也好告老還鄉,也是奇怪的緊,沒吃沒喝的,偏偏命這麼硬,這麼久倒是沒病沒災的。”
“行啦,咱們啊,也積點德。咱們在這宮中看盡這麼些勞什子,人是越來越多啦,不比當年咱們選秀那時啦!人一多,避免不了口舌又雜,我們混到這把年紀還身體康健,四肢健在,也算老天爺保佑了。”
說着,其中一老婦将手裡的食盒“啪”地一聲放在地上,我眼見着湯碗晃了兩下,歪倒在一旁,裡面跟清水樣的湯汁,撒了多半。然後老婦站起身,擡手在腰間摸了摸,然後将一把鑰匙插入了宮鎖,費勁扭了兩下,随着“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了。
也不避諱裡面的主兒,二人旁若無人的從地上拾起已東倒西歪的食盒,繼續八卦着:
“瞧瞧,又到了這宮裡蘭花開到最茂盛的季節了,可惜了,如今還不如雜草高。枉費了當年得先帝爺盛寵時專程從南邊進貢的滿院蘭花了。”
扭身将門帶上。
輕輕的“砰”的一聲,二人的腳步聲也漸漸隐在《應天長》的聲中不見。
再聽這曲調,倒真能琢磨出幾分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