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眸中的自己閃爍了片刻,是啊,皇上身邊的紅人梁九功親自去頒的旨,即便沒看過诏書,心裡也都明了的。
玄烨張了張嘴,竟啞口無言。
同她說什麼呢?抱歉嗎?他的第一反應是,朕憑什麼道歉?但——
“罷了——不重要了——”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她已兀自結束了話題。
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暖閣忽地灌進穿堂風。想了半晌,玄烨終是沒問出那句——你可願進宮?
看着她決絕的冷漠的喪眉搭眼的态度,反而有一絲“爛命一條就是幹”的情緒,他甚至不太敢激她,擔心她會眉毛不擰一下直接撞si在暖閣柱上。
她有這個膽量的,前幾年就領教過了。
反而是突然想起春闱馬場上,曹寅那句:
若真愛那匹野馬,就該燒了草原等春風——等來年新草漫野,它自會尋着故土的味道回來。
緊了緊手上的白玉扳指,玄烨開口:
"江甯那邊新貢的楊梅漬,嘗嘗,朕記得你愛配雨前龍井。"
他示意梁九功端來纏枝蓮青瓷碟,瑪瑙紅的果肉盛在冰裂紋小盞裡:
"曹寅前日遞的折子說,蘇州的枇杷今年熟得早。"
下首沒有回話,也沒有去撚一顆梅子。玄烨頓了頓,又說:
“曹寅還說,瘦西湖邊的宅子修好了。”
玄烨用朱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剛好勾住近期打算改道的運河:
“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藕粉圓子?那邊廚子是從杭州樓外樓請的。”
他餘光一直在萩兒身上,哪知那邊連頭都沒偏一分。很難得的不知所措下,玄烨狀似随意地翻過一頁奏折,露出底下禮單——新打的畫舫、二十個會唱昆曲的丫鬟、專程從福建運來的荔枝樹苗。
梁九功看自己主子這般,适時插話:
“萬歲爺特意讓粘杆處挑了三十侍衛,都是會水性的,姑娘若想去太湖——”
“曹寅的信上還說,江甯的桃花該開了,朕倒覺得,你不如去江南住段日子,橫豎曹寅今年都在那邊,也可以照拂一下——”
星眸擡起,有一絲不可思議。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原以為,今日進宮,他是向她耀武揚威來的,她以為,他們在幹仗,而這場仗,始于農家的那個決絕的雨夜,止于他賜婚于納蘭,今日,就是宣布勝利來的。
她甚至抱着必si的決心來,心中自己排練了無數遍,如果他如果真逼她入宮,做得出此等龌龊事,便讓他瞧瞧,什麼叫甯死不屈。甚至排練了對話:
“萬歲爺若執意讓臣女入宮為妃,臣女無法不遵旨,因臣女早說過,普天之下莫非黃土。但這捧黃土是生是死,可是誰都做不了主的!”
然後爛命一條就是幹。
可惜沒用上。
前幾日教養嬷嬷來府裡驗身,她趕在嬷嬷進門前狠狠咬住自己左手虎口位置,鮮血流淌的時刻她心中卻是萬般輕松——身上有疤不能入宮服侍,她看到教養嬷嬷搖着頭在冊上添注。
她屬實沒想到,他竟然問她,想不想去江南住一段時間。
江南是很多年後去的,在寒山寺外遇見個搖簽筒的瞎眼婆婆。婆婆摸着她的掌紋突然落淚:
“姑娘這線原該在壬子年重陽斷的,怎的硬生生拗到癸醜年驚蟄?”
她望着虎口處淡去的齒痕輕笑——原來當年飲下的不是瓊漿,而是慢性的鸩毒。
見她愣了,玄烨有一瞬間以為她被感動到了,眸裡浮現了一絲笑意,當然了,自己這麼體貼的人,滿大清找不出第二個。
“臣女不喜桃花。”
沒想到她愣完之後是立即截斷話頭,指尖撫過茶盞上鎏金的“玄”字。這是玄烨去年及冠時候内務府特制的十二君子盞,她偏挑了最素淨的竹紋杯。
玄烨的喉結滾了滾。他瞧見那纖指在杯沿反複描摹的軌迹,恰是納蘭容若表字“容若”的筆畫。心中不禁又氣憤郁結起來。
西牆《江山雪霁圖》下的紫檀椅突然"吱呀"作響——
聽到紫檀椅的聲響,她漠然擡頭望去,去歲議事那日,納蘭正是坐在此處與她辯《水經注》,而今椅搭上金線繡的雲紋,仍留着那人倚靠的凹痕。
“臣女想去五台山——”
她忽然開口,護甲掐進竹榻的纏枝蓮紋裡。玄烨瞥見她腕間褪色的五彩繩,松垮地懸在骨節分明的腕上,倒像她心裡未愈的傷。
“五台山路險——”
他故意讓語氣沾上幾分君王的威儀,尾音卻止不住放輕。話頭突然斷了,他看到她發間的玉簪不知何時又松了,一縷青絲垂落在杏黃緞領上。
佟佳妤萩的指尖在青金石桌面上劃出半道弧線,玄烨似看到她緊了緊手裡握着的一個玉虎符:
“那臣女想去漠北——”
心裡又莫名揪了了一下。玄烨猛地起身,織金箭袖帶翻了案頭的青玉筆洗。水迹在明黃奏折上漫漶開來,模糊了"三藩"二字。
難道橫豎,她不是去當姑子,就是要去送死?
他真的很想朝她發瘋——納蘭真的不配你這樣作踐自己!
玄烨手裡的狼毫筆"啪"地折斷,墨汁濺在剛拟好的護送章程上。那上頭寫着五月初三啟程,連沿途驿站換什麼馬都标紅了。
琉璃窗外的日影忽然暗了,遊廊下當值的太監踮腳去夠晃動的絹紗宮燈。玄烨望着案前倔強的身影,指尖将青玉鎮紙的螭紋掐出白痕:
“朕跟你說了,漠北風沙能磨刀,也能蝕骨!”
她終于擡眼,眸中碎冰似的寒光刺得玄烨心口一窒:
“臣女記得萬歲兒時,為馴海東青三日不眠。”
“有些坎,終歸要自己熬——”
話音未落,梁九功的拂塵聲已卷着西洋鐘鳴蕩入暖閣——
“萬歲爺,欽天監南懷仁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