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鎏金博山爐吐出縷縷青煙,将滿室泛黃的《西域圖志》熏出陳舊苦香。我攥着被玄烨朱批駁回的奏折闖進《好再來》後室時,老秦正踮腳擦拭一架不知從哪整來的渾天儀,漆木軸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怎的?第三次上書又被駁回了?請諸葛先生出山也就不過如此吧?唉——我看你要麼放棄算了,安心在家做你的大小姐,等你手上這疤退了,尋個好人家嫁了——”
話沒說完,被我彎刀一樣的眼神瞪了回來。
“老秦,你得救我!”
我嘩啦抖開輿圖,手指戳在拉薩城标紅的豁口上:
“我算是發現了,南懷仁測的經度根本不是他原來說的因為海拔偏了一點點,而是偏了整整半刻鐘!工部那群廢物更荒唐——”
眼看着藏北河道扭曲的墨線刺進眼底。
“你看還有這裡,說是要茶馬古道重勘?半年了都沒個動靜,三藩局勢這麼緊迫,等他們磨蹭到雪化,那羅盤怕是早就要被吳三桂的蛇鼠調了包!”
老秦聽着并不急于回答,慢悠悠轉着渾天儀上生鏽的赤道環,黃銅星鬥擦過我鼻尖:
“急什麼?萬歲不是連你翻譯的《苯教密宗星宿考》都燒了,就是擺明了不同意你去呗。我也理解,他怎知你是不是一時興起?想找點讓自己送命的事來度過失戀期——”
說着,他捏起嗓子學着梁九功傳話的音:
“姑娘不過失個戀罷了,何苦搶着往閻羅殿遞帖子?”
我手背青筋暴起,輿圖在掌中絞着,皺成硝過的狼皮:
“連你也覺得我還在為納蘭發瘋?”
銅爐爆出幾點火星,映得他眼尾皺紋像淬毒的刀鞘,将我上下打量了番,不置可否。
我氣急:
“這半年我剖了多少星圖、啃了多少梵文,你明明都看在眼裡——”
老秦突然掰開渾天儀赤道環,生鏽的軸芯發出嗚咽:
“四月底的那個雨夜,你攥着湯若望遺稿闖進欽天監地窖,眼底燒着的可不是什麼家國大義。”
他指尖沾着銅綠抹過案頭裂璺(wen四聲,指器具裂開的痕迹):
“那時節,你不過是想找個比情愛更疼的傷口,好蓋住心口潰爛的疤。可能别人沒發現,但我恐怕比你更了解你自己,這半年,你亢奮地過于反常——”
“即便知道我和容若關系好,你既然這麼久再沒提過他,我也就知趣不再過問,現在已經到下一個夏天了,如果你還是不想說,我也不逼你,但你要知道,我當你最親密的夥伴,在我這裡,你永遠沒必要僞裝。”
“你需要完全的渡過這一劫——無非用兩個法子,要麼靠時間,要麼,靠新歡。”
我心下一冷,提到容若這兩個字,心還是痛的,老秦說的沒錯,渡過這個難關,我靠的是時間,而他,靠的是新歡。
是啊,又是一年盛夏,蟬鳴聲在入夜時分不絕于耳。我盯着渾天儀投射在牆上的陰影,喉頭突然哽住。那夜欽天監倉庫中被雨水泡脹的羊皮卷裡,湯若望臨終前用拉丁文寫的“光在經度第七重”仍深深刻在我眼底——就像納蘭去年夏天與我執筆相對時,硯台裡化不開的松煙墨。
注:“光在經度第七重”取自古|蘭|經,第七層天象征着信|仰的純|粹和對真|旨的完全接受,在此代表女主原以與納蘭的愛為最純粹的信仰。
見我握着輿圖沉默了下來,老秦走過來,給我手裡兀自塞了一杯濃茶:
“滇紅,發酵茶,不會影響你休息。晚上留下吃飯,我這還剩三壇梨花白,陳釀了,勁兒大。說出來,說不定好受些——”
也是那夜,二兩梨花白下肚,我終于平靜地講完了,我和容若間的故事。
四月初六那日,從東暖閣退出來時,夜已深了。本以為跟皇帝打個照面就行,還提前安排了春桃去坤甯宮告訴赫舍裡我進宮的消息,打算去拜訪,我摸了摸放在内袋的得子藥方,心裡思索着實在不放心第三人傳遞,估計還得再找機會進來一趟。
且即便再晚我也是要回家去的,就跟原來加班再晚也不能住在公司一個道理。
正尋思着,被通知西華門也落了鑰,隻有繞道從遙遠的東華門出宮了。
東華門也成鬼門,平日裡并無人出入,周邊也不是内廷,所以格外冷清些。
等從内庭走到東華門已約摸到了子時,我攥緊尚乘轎的銅魚符剛閃出側門,冷不防被陰影裡伸出的鎏金馬鞭勾住鬥篷。
驚訝回首,看到常甯玄色箭袖上的四爪行龍紋,在守夜燈籠下泛着病态的暗金色。
我微一蹙眉:
“你怎麼在這裡?”
“哈——膽子肥了你?現在連五爺也不喊了?”
一年不見,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嘴臉。
好啊,去歲綁架的事我還沒找機會跟他算賬,如今倒是送上門來了。我也是個不怕的,上前一步反手扭住他的馬鞭道:
“恭親王好膽色,吳三桂餘孽馬上要到斷頭台,你竟還敢踏紫禁城的影子?”
他調笑着把玩手中扳指道:
“佟佳姑娘該謝我,若不是去年那支喂了蛇毒的利刃插|偏三寸,容若上旬哪還有機會在潭柘寺後山——”
他故意隻說一半。挑眉看我。
我并不上套,雖然這是這半年,我幾乎第一次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抿了抿唇,壓制住自己探究容若去潭柘寺的緣由。他跟常甯都不可能知道我常去那裡眺望渌水亭的方向,對吧。
故作輕松的,我說:
“刑部地牢新換了水銀秤,正缺個王爺這般分量的秤砣——您猜吳世璠餘黨招供時,會不會提到恭親王府的舊賬冊?”
他跟三藩來往密切,要麼圖權,要麼圖錢,我賭是後者,總不能真的是因為愛吳苒苒吧?
我現在已完全不相信愛情。
果然,常甯眼眸閃爍了一瞬。
我趁勝追擊,步步緊逼他:
“或者,您猜大理寺新到的西洋顯影粉,能不能驗出去年竹林中弩機上的掌紋?”
他似是明白我想的是什麼,戲谑的眉峰又挑了起來:
“害——去年那樁事,是死的死,死的死,你說,我恭親王混了這麼多年,如果沒百十個願為我拼命的兄弟,還真是虛擔了這個名号。”
看來是早把人證物證銷毀了,綁|架那件事定是死無對證了。心下沉了一分,那我手上再無任何他的把柄,往遠了說,去年祜兒病重,還是他身着單衣在馬上奔襲一整日去聯絡玄烨。我終究是欠他一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