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回京路上,馬車碾過官道的碎石,季尋之在颠簸中微微皺眉。楚喚雲立刻伸手墊在他腦後,指腹輕輕摩挲着他太陽穴:"疼?"
"疼。"季尋之閉着眼,聲音沙啞,"但比不上當年以為你死了那回。"
永元六年,楚喚雲昏迷七日,季尋之日夜不離身,心疼欲裂,那是他第一次為楚喚雲哭。
"那時候你還會哭。"楚喚雲突然說,"現在連骨頭被剮都不吭聲。"
季尋之睜開眼,撞進楚喚雲猩紅的眼底。他擡手抹掉對方頰邊未幹的血迹:"因為現在有你替我哭。"
車簾突然被掀開,江禾捧着藥碗愣在原地:"主、主子……"
"滾出去!"楚喚雲一把扯下車簾。
車外傳來程七的爆笑:"讓你不長眼!"
禦書房内,陸昭的朱筆懸在《暹羅和約》上,遲遲未落。
"陛下。"老太監輕聲提醒,"楚大人和季大人已到宣武門。"
"朕知道。"少年天子突然将筆一擲,"去把朕的紫金丹取來。"
當楚喚雲橫抱着季尋之闖進禦書房時,陸昭正親手碾碎一枚金色藥丸。
"昭兒!"楚喚雲将季尋之輕輕放在軟榻上,"他腕骨……"
"朕看到了。"陸昭蘸着藥粉按上季尋之猙獰的傷口,"比朕預想的晚了兩天。"
季尋之悶哼一聲,突然抓住陸昭手腕:"陛下早知道他們的計劃?"
"知道一半。"陸昭抽出手,将染血的帕子扔進炭盆,"朕算到他們會劫人,但沒算到……"他瞥向楚喚雲,"有人會調私兵。"
楚喚雲單膝跪地:"臣甘願領罰。"
"領罰?"陸昭突然笑了,"太傅救人有功…”他将金創藥扔給楚喚雲,"自己去領二十廷杖吧。"
季尋之猛地撐起身子:"陛下!他舊傷未愈!"
"季卿身上不也有傷?"陸昭轉身展開北疆輿圖,"太傅陪你。"
楚喚雲突然起身擋在陸昭面前:"陛下,臣有個不情之請,臣想……"
少年天子打斷他:"不準。"
入夜,楚府中,季尋之靠在浴桶邊,任由剛挨完打的楚喚雲替他清洗長發。
"昭兒今天看我們的眼神……"楚喚雲突然開口,"像極了當年發現我們偷他糖人的時候。"
季尋之掬起一捧水潑他臉上:"陛下早就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你喜歡我。"
楚喚雲突然将他從水裡撈起來,水花濺了滿地:"季大人這是嫌我表白得不夠?"
季尋之濕漉漉地抵着他額頭:"嫌你蠢。"
窗外更鼓敲過三響,楚喚雲忽然從懷中掏出個錦盒:"你的傷得養一陣子呢,怕你無聊,給你備了個小玩意。"
盒中是把袖珍匕首,刀柄刻着"楚季"二字,鞘内暗藏三根金針——正是天羅絲的克星。
"當年送你扳指是定情。"楚喚雲将匕首系在他腰間,"現在送你這個……"
季尋之突然吻住他:"是聘禮?"
“是時刻給你提個醒,别好了傷忘了疼。”楚喚雲故作生氣的說。
此時的禦書房,陸昭頭也不擡的吩咐:“楚卿和季卿傷勢嚴重,許休沐半月,你順便再送去點藥。”
“是。”太監弓着腰倒退着離開。
寅時三刻,楚喚雲被藥爐沸騰聲驚醒。他赤着腳沖進廚房,寬大衣袖帶翻了三壇青梅酒,卻見季尋之正用纏着繃帶的手去揭滾燙的藥罐。
"季大人這是要改行當夥夫?"楚喚雲奪過藥匙,指尖不經意擦過對方腕間新結的痂。
季尋之盯着他踩在青磚上的腳:"楚太傅是要改行當赤腳大仙?"
晨霧漫過窗棂,楚喚雲忽然将人抵在竈台邊。藥香氤氲中,他握着季尋之的傷手按在自己心口:"這裡跳得厲害,季大人給診診?"
"氣血過旺,該放血。"季尋之抽出随身的袖珍匕首,刀柄"楚季"二字在晨光中發亮。
楚喚雲笑着松開他,往藥罐裡丢了顆冰糖。
次日
"楚喚雲!你又偷換我的公文!"
季尋之舉着被畫滿王八的河工圖追到廊下,楚喚雲躍上房梁大笑:"季大人的傷在身上,怎麼眼神也不好了?這明明是藝術加工......"
"下來。"
"不下。"
"三。"
"季大人舍得?"
"二。"
"我錯了我錯了!"楚喚雲撲棱着跳下來然後故意撞進他懷裡,發間沾着金黃花粒,"你看,像不像大婚時撒的鎏金?"
季尋之耳尖微動,突然将人推進花叢。三支羽箭釘入他們方才站立處,箭尾系着陸昭的親筆箋:巳時三刻,校場比箭。
楚喚雲拈着信箋笑道:"小兔崽子,打擾人談情說愛要遭雷劈的。"
申時,季尋之正在楚府書房批公文。
江讓跌跌撞撞的摔進來,"季……季大人!着、着火了!"
季尋之拎着水桶沖進來時,正撞見某人舉着焦黑的鍋鏟讪笑。案闆上躺着條死不瞑目的鲈魚,竈膛裡竄出的火苗燎焦了楚喚雲半邊劉海。
"太醫說傷者忌辛辣。"楚喚雲抹了把臉,露出被熏黑的下巴,"我就想炖個魚湯......"
季尋之默默系上圍裙,刀光閃過,魚鱗如雪紛飛。
楚喚雲從身後環住他,下巴擱在他肩頭:"兒時在北疆,阿姐也這麼給我片過黃羊肉。"
熱氣蒸騰中,季尋之突然轉身。沾着姜末的指尖點上楚喚雲鼻尖:"圍裙帶子。"
楚喚雲趁機咬住他指尖:"季大人喂的姜格外甜。"
入夜
"這是昭兒給的的玉肌膏。"季尋之按住想要逃跑的男人,"别動。"
楚喚雲趴在軟榻上哀嚎:"季大人公報私仇!廷杖的傷已經好了!"卻偷偷把衣帶又松了三分。
月光漫過脊背的舊傷,季尋之手指突然頓在某個陳年箭疤上。永元二年冬,這支箭本該穿透他的心髒,是楚喚雲......
"當時你哭得睫毛都結冰了。"楚喚雲悶笑,"現在怎麼......唔"
帶着藥香的吻封住未盡之語,季尋之的官服被扯落,露出纏着紗布的腰腹。楚喚雲翻身将人籠在身下。
“季大人,你真好看。”
“喚雲…我…”季尋之吞吞吐吐,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
“說,說出來,我要聽。”楚喚雲笑着引導着,他知道季尋之想說什麼。
“沒什麼…”季尋之别過頭去,不看楚喚雲。
“你愛我,對不對?”楚喚雲得逞的笑着,“說嘛,說出來,尋之,說給我聽。”
“不說。”
“那我說,我愛你季尋之,我愛你我愛你,我發了瘋的愛你,我無法自控的愛你。”楚喚雲的語氣像是一個年少的孩子,天真爛漫,純粹了當。
季尋之是季尋之,楚喚雲是楚喚雲。
楚喚雲的愛就是這麼直接熱烈,簡單幹淨,絲毫沒有任何遮擋和雜念。他的愛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看得見,是耳目昭彰的坦誠,是日頭下盛開的最嬌豔的花朵。
季尋之對愛卻難以啟齒,更多的是在内心的渴望和堅持,是無論何時何地,堅定的選擇和執着的偏袒。是不可言說的願意,是傾其所有的給予,是欲言又止的悄然。
次日卯時,季尋之在庭院練劍,楚喚雲則倚着海棠樹啃蘋果。一片花瓣落在劍鋒上,被精準地劈成兩半。
"季大人好劍法。"楚喚雲突然将蘋果核擲出,"試試這個?"
劍光閃過,果核在空中分成四瓣。季尋之收劍入鞘:"楚太傅的暗器功夫退步了。"
楚喚雲笑着摸着袖子裡的金瓜子:"當年我打壞紅袖閣十二扇雕花窗。"
"後來賠了二十兩銀子。"季尋之接話。
楚喚雲突然甩袖,幾枚金瓜子齊齊釘入樹幹,排成個"之"字。
季尋之也甩袖,幾枚銅錢齊刷刷釘入樹幹,在“之”字旁邊排成了個“雲”字。
楚喚雲從背後抱住季尋之,下巴抵在他肩上:"季大人藏私房錢的習慣還沒改?"
午時的書房内傳出唧唧歪歪的聲響。
"别動。"季尋之按住楚喚雲亂晃的腦袋,繼續給他換藥。
楚喚雲疼得龇牙咧嘴:"季大人下手比廷杖還狠。"
"活該。"季尋之嘴上冷淡,手上卻放輕了力道,"誰讓你擅自調兵?"
楚喚雲突然轉身,藥碗被打翻在地。他抓住季尋之的手腕:"若重來一次,我還會這麼選。"
陽光透過窗棂,在季尋之睫毛下投出細碎的陰影。他垂眸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忽然道:"我知道。"
季尋之當然知道,因為他們是一樣的,明知是陷阱也會去救對方。他們從來都是這樣的傻子。
未時的花園裡,楚喚雲在涼亭裡擺弄新得的古琴,彈得斷斷續續。季尋之在石桌旁批閱公文,朱筆突然一頓。
"彈錯了。"他頭也不擡地說,"這《廣陵散》都練這麼多遍了還彈不對。"
楚喚雲笑嘻嘻地湊過來:"季大人示範下?"
季尋之放下公文,坐到琴前。修長的手指撥動琴弦,肅殺的曲調傾瀉而出。
楚喚雲看着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當年季尋之當年辦案時為了抓人砸了整個琴坊的樣子,突然笑出了聲。
一曲終了,楚喚雲忽然按住琴弦:"教我。"
"學費很貴。"季尋之擡眼看他。
楚喚雲笑着湊近,在他唇上輕啄一下:"夠不夠?"
入夜的楚府浴房中,某人又開始騷擾朝廷命官了。
"我自己來。"季尋之抓住楚喚雲解他衣帶的手。
楚喚雲挑眉:"季大人害羞?"說着故意往浴桶裡多撒了一把花瓣。
熱氣蒸騰中,季尋之後心的舊傷疤若隐若現。楚喚雲的手指撫過那道劍傷,忽然道:"當年季大人可真是不要命。"
季尋之閉目靠在桶沿:"嗯,當初你聒噪了三天三夜。"
"我那是怕你睡過去。"楚喚雲舀起熱水澆在他肩上,"就像你現在怕我疼一樣。"
水珠順着季尋之的鎖骨滑落。他忽然抓住楚喚雲的手腕,将人拽進浴桶。水花四濺中,楚喚雲大笑:"季大人這是要共浴?"
"閉嘴。"季尋之耳尖通紅。
亥時,楚喚雲半夜驚醒,發現身邊空了。他赤腳尋到書房,見季尋之正在燈下寫奏折,右手腕上的傷又滲出血絲。
"不要命了?"楚喚雲奪過筆,直接将人打橫抱起。
季尋之掙紮了一下:"放我下來。"
"不放。"楚喚雲踹開房門,"當年你管我喝藥,現在輪到我管你休息。"
月光灑在床榻上,季尋之忽然道:"當年我..."
"噓。"楚喚雲捂住他的嘴,"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他輕輕吻在季尋之眉心,"現在你有家人了。"
季尋之望着帳頂的流蘇,忽然伸手環住楚喚雲的腰。這個動作讓楚喚雲僵住——他的季大人,從來都是克制自持的。
"睡吧。"季尋之閉上眼,"明天還要給陛下寫請安折子。"
楚喚雲笑着将人摟緊,心想明天一定要在折子上畫個大烏龜,吓那小狐狸一跳。
次日清晨,楚喚雲醒來時,發現枕邊多了個香囊。拙劣的繡工,歪歪扭扭的"楚"字,香囊裡還藏着幹枯的梅花瓣。
這個香囊醜的跟楚喚雲送季尋之那個不相上下,都像塊抹布。
"季大人?"楚喚雲赤腳跑出房門,看到季尋之正在庭院裡練劍,腰間挂着那個醜醜的香囊。
晨光中,兩個醜香囊随着劍招輕輕晃動,像兩隻笨拙的蝴蝶。
季尋之向來醒得早,這天,天剛蒙蒙亮便睜了眼。一轉頭,楚喚雲正睡得四仰八叉,一條腿橫壓在他腰上,手臂還死死摟着他的肩膀,活像怕他半夜跑了似的。
他試着抽身,剛一動,楚喚雲立刻收緊手臂,迷迷糊糊地嘟囔:“……别鬧。”
季尋之面無表情地捏住他的鼻子。
“唔……”楚喚雲皺了皺眉,終于睜眼,見季尋之冷着臉看他,立刻笑得燦爛:“季大人,早啊。”
“松手。”
“不松,不松。”楚喚雲不僅沒松,反而往他頸窩裡蹭了蹭,聲音帶着晨起的低啞,“季大人身上好香。”
季尋之耳根一熱,直接屈膝頂他。楚喚雲“嗷”地一聲彈開,捂着肚子哀嚎:“季大人,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
“活該。”季尋之起身穿衣,卻聽身後楚喚雲忽然“嘶”了一聲。
“怎麼了?”他回頭。
楚喚雲捂着腰,一臉痛苦:“……廷杖的傷好像裂了。”
季尋之皺眉,立刻走回去掀他衣袍查看。結果剛一靠近,楚喚雲猛地一拽,直接把他拉回床榻,翻身壓住,笑得狡黠:“季大人,這麼好騙?”
季尋之:“……”
他面無表情地擡膝,楚喚雲早有防備,一把按住他的腿,低頭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季大人,大清早的,别這麼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