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的大腦處理各個感官的信息,是需要時間的。中島敦就仿佛被凍在那段時間裡。
虎在蹭祂。明明是兇猛噬人的害獸,卻在神明面前馴順得像是寵物——或者事實便是如此。它柔軟的白毛乖順地蹭着神的手心,溫熱舌頭舔舐着祂的臉頰。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它對面前神明發自内心的孺慕與喜愛。
而中島敦,就是這幅其樂融融畫面中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我是,被虎抛棄了嗎?
仿佛過了一輩子這麼長的時間,中島敦才堪堪體會到這種感覺。呓語症又一次侵襲了他,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奇怪,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奇怪,我是來做什麼的?
——然後,一雙手撫在他的頭頂,掌心帶着如太陽般熨帖又源源不斷的能量,讓他一瞬間頭腦清明。“小友,我不會搶你的虎,‘虎’也不會抛棄你的。”神明的話裡,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我們是舊識,它隻是來同我見面。”說着又朝虎示意,往它的喉管處一點,金光乍現:“我知你有話想對他說,這些話,我卻不方便替你講。需得你自己對他講清楚。”
中島敦就看到那虎蹭蹭祂,第一次口吐人言,說話卻十分流利:“感謝殿下消去我的橫骨,如今,我也能說話了!”他看向中島敦,冰藍的眸子又由對神明的孺慕轉向一種打量式的“嫌棄”:“從前我不覺得語言重要,但遇到你,果然還是需要說話才能交流的吧……殿下是何等樣人,你怎麼覺得祂會把我從你身邊‘搶走’?”
中島敦:?
他有些被拆穿心思的惶恐,可這一天又驚又怒又懼,反而沒什麼精力講場面話了。而虎畢竟是有數百年閱曆的“人精”,中島敦在想什麼,它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知你有許多問題要問。但要講清楚這些,果然得從最開始講起吧。”
“我本是吸血鬼的虎傀,遠遁他鄉。後蒙殿下恩赦,得為虎仙人。”
“在遇到殿下之前,我卻是…一個罪人。‘為虎作伥’的‘虎’,說的就是我。”
——
那是“星君廟”的香火還很盛的時候。北地堪堪光複,并州的書生陸遊陸務觀終于有機會考上科舉,奔赴科場時,行至景陽岡,卻在山腳下看到一座無人問津的星君廟。檐宇積滿了落葉,廟前的野草也已經長到幾人高了。
陸務觀在北地時便有壯烈胸懷,早早就和當地的義士豪傑一同抗夷。聽到星君救了将軍,還殺了昏君奸臣,便快慰異常,無比感念星君。如今見到星君廟久疏打理,人迹罕至,自然很不是滋味。便自己動手打掃了積壓的灰塵,為它除去野草落葉,臨了又取出行囊裡本為科試準備的熏香,往廟中拜了一拜:“星君大義,天下皆知,隻是村民有眼無珠。等我考完科舉,就來修葺星君廟。”
走到城中,便驚恐無比地發現,城中的居民許多都如行屍走肉一般遊蕩着,脖子或者其他裸露的皮膚上多了許多虎與人的咬痕。他們已經沒有神智,隻知道相互撕咬,看到外來的新鮮□□,甚至目露綠光,如瘋似狂地撲了上來。
陸務觀是上過戰場的人,見此情景,雖然吃驚,卻不恐懼,拔出自己的劍邊退邊走。一個農婦模樣的怪物撲上來,他舉劍欲刺時,旁邊的一個農夫怪物忽然暴起,卻不是來撲咬他,而是用自己的身軀擋在了農婦面前。
——饒是變成了怪物,還能做出這樣的事!他有些不忍,不再戀戰,轉身跑了起來。不知是他跑得太快還是因為别的原因,身後的吸血鬼們見他離開,竟沒有出城去追。任他跑到村外,翻了三座山,往最近的村中報信。
可是,還沒進村,剛在山腰,就有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至竄上天靈蓋,逼他從山腰上往下俯瞰村莊:那裡也亂成了一團,許多村民在相互撕咬!從上往下看,血和人肉模模糊糊,讓人不忍卒視。
這個村也不能進了。可是天光已近夜色,露宿野外,如何面對外面的豺狼虎豹?就算去了城中,萬一城裡也和之前的村莊一樣呢?陸務觀一時手足無措起來,隻覺自己被單獨抛在嗎了荒野中,茫茫然不知所往。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眼前已近黃昏的太陽忽然明亮了一瞬,照得他恍惚,朦胧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拜谒過的星君廟,一個以雲霧為帛、寶石為衣,頭生琉璃龍角的神明坐在主位,忽然朝他一點,袖中飛出一隻三足金烏。
陸務觀猛然醒來,神明與廟宇倏忽不見,隻有那隻金烏,從夢境裡鑽出來,在他身邊啼鳴。
明心慧意如陸務觀,見到此情此景,還有什麼不懂的呢?他先朝金烏一拜,又流着淚,朝着小廟在的位置,連連叩首:“謝星君相救!然山下蒼生,多被苦難。星君有大慈悲,在下腆顔懇求您,再為他們,指一指前路。若得活生靈,願為星君廟祝,終生供奉您的香火。”
話未說完,金烏就不耐煩地用翅膀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一下飛出幾步遠:“拜什麼拜,求什麼求?殿下豈是貪求你那點香火的人?做惡的東西早就被抓住了!殿下現在在外面,找尋讓山下的村民們變回原樣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