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說她做得不對嗎?若沒有她維持你們的理智,現在所有的讨論,都不會存在的。”
“良心讓我們心懷感恩,良心讓我們備受煎熬。這沒有沖突,所以矛盾。”
虎忽然想到如今遠隔重洋的那個例子。神明一力承擔起了所有,所以祂做出犧牲,得到信仰(雖然祂并不要),就這麼簡單。這裡的這麼多主義的糾結,觀念的沖突,在那邊幾乎是無法想象的事。
可是,殿下所做的,也是取血分給其他人啊。也是每天每天,絕無重複。
有什麼不一樣——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楚狂也是阻止過祂的。他在溪旁鼓盆而歌,他認為那些遭了災的村民都應該随自然消逝,就像花葉落于泥土——當然,或許在楚狂眼裡,生或死,并不值得人過于執着。
但殿下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明明有拯救它們的辦法卻見死不救,靈魂就會被愧疚拴住,不得大自在。楚狂又問他這樣做是基于什麼道理,殿下卻答,天與人,本為一。一切人生,即是天理。
——一切人生即是天理。虎能體會到這句話裡蘊含的那種宏大又讓人心神俱震的涵義,盡管它還不太懂得。但它看着它們繼續陳述意見,以至于争鬥,以至于攻讦,在某一瞬間忽然感到,内心中的某一隅被擊中了。
“我要捍衛我的正确,”他們說:“即使如此,我也有生存的權利。”
——“即使殺人?”
——“即使殺人。”
盡管還沒有人因此死去,但它們似乎都已摩拳擦掌,準備着手染鮮血。
虎轉身而逃。
“你要逃走?”鈴铛在它背後,聲音天真又殘忍:“你準備逃到哪裡去呢?你已經逃走過一次了,如今回來,又要重蹈覆轍嗎?”
“我不知道,”虎停了下來,卻不是因為聽從了鈴铛的話:“我不會重蹈覆轍的——殿下解除了我的詛咒,我不會再害人。”它說着,聲音卻迷茫:“我想要生活在一個溫和的世界,沒有人會為了‘正确’而殺人,或是被殺。這樣都不行嗎?”
鈴铛沉默了一會。在遇到星君之前,它其實有些閱曆。對這樣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但它潛意識裡總是不敢對星君說——在星君面前,它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像個孩子,根本不能拿出來被祂評判——它也是會為星君一句評價輾轉反側的。但如今星君不在身邊,這讓它有了說話的勇氣。後來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它總懷疑星君那時是否早已看透了它,因為知道它要做什麼,所以才讓它見證這條道路的始終。
但現在鈴铛隻是鼓起勇氣謹慎地回答:“我在天上看到了這片土地所有的悲歡——星君肯定不願意聽到這些話。但我隻是看到他們庸庸碌碌,為了抱負理想或是正确付出良多,最終卻什麼都沒有得到。古羅馬如今隻是一片廢墟,亞裡士多德對城邦的設想也從未實現過。這裡的事難道不也是這樣嗎?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假定世上存在一個完美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任何錯誤、痛苦與悲傷?為什麼他們總以為,隻要犧牲某個人或是達成某個目标,終極的幸福就會如約而至?在我看來,不存在這樣的方法,也不存在你夢想中的美好世界。所有的路都會有犧牲,那麼安于現狀不好嗎?目前也隻有一個人受傷啊!這難道不是最優解嗎?”
虎沉默了一會,鈴铛卻在說完之後猛地發現虎也成為它批評的、“庸庸碌碌”的一類,卻拉不下面子道歉,隻能不尴不尬地對着不說話。過了一會虎才開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甚至不應該救她,隻要維持現狀,就可以了?”
鈴铛噎住,但沉默地點點頭。它知道,它想的和星君做的背道而馳,但為了能得到星君的目光,它總是想掩蓋這些分歧——但事實上這根本沒有用。星君從來都知道它的所思所想,但也不會像它想的那樣譴責它、無視它,或是試圖感化它。祂隻是希望這個天地間的造物能有更多選擇,不至于自顧自走上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而已——然而鈴铛從來都不曾明白。它現在在意的,還是不願讓虎因此讨厭了它。
所以它說:“但你——你總是不一樣的嘛!你想要給女孩一個不一樣的結局,我當然支持啊!而且,星君——祂既然把你帶到這裡,肯定有祂的想法的!”
虎隻能沉默了一陣,然後點頭——它知道鈴铛隻是在說出自己心中所想。這個造物其實并沒有什麼處事的原則和底線,誰和它親近它就幫誰,無關對錯。這并是因為它是個狹隘的人,恰恰相反——鈴铛是因為自視甚高,認為對錯與它而言都無甚所謂,才會随便給自己安上一個立場。虎很明白這一點,它知道這件事不是自己能勸導的。在這條道路上,他隻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無論如何,我還是得去見見那個女孩。”虎說:“我對這小鎮的其他人都沒有什麼感情,唯獨她,我放心不下。這就是我的初心。但隻憑我們,想見到她,談何容易?”
他們又沉默了起來。這一次,卻不是那麼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們在思考方法——一個未必成熟、但似乎能讓人脫困的方法。
在他們思考的時候,一個金色的東西在教堂頂端,把小鎮的混亂盡收眼底。它從幾天前就出現在這裡,出現在一些人眼前。許多人因它而決定正視自己的罪孽,迷失荒野者因它而不至于落入狼腹,它還出現在那個女孩的房間,考察她的狀況,讓她好過一些。它看着他們互相辯難、提出方案、忏悔、痛哭,無數劇目上演不休。
【——祂注視一切。】
“您放任他們不管,真的沒關系嗎?”在城鎮之外,詩人跟在祂身後,有些擔憂又有些好奇:“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這麼多的思考,這麼多的主張……您為什麼要去做,又想怎麼做呢?”
神明默默歎了一口氣,似乎是回答,也似乎是自言自語:“地下的生靈在哀嚎,地上的生靈卻在狂歡……人啊。”
話音未落,就看到母狼叼來一個吸血鬼的頭顱。
狼徹底沒有了之前見面時的神氣,瑟瑟發抖,快速傳達了他們所尊奉的“神”派遣吸血鬼帶話給祂的意思便跑沒了蹤影。隻留一個吸血鬼的頭顱,無神地看着他們。
詩人在旁邊皺着眉頭:“‘神’…那就是我三界遊覽的終點。但我不愛它的理念。我和它隻見了一次,但就是那次,它認為我的詩句包含人心,與神聖不符,要剝奪我寫詩的權利。”
“但如今它也沒有放過你。”吸血鬼的頭顱忽然開口,讓詩人吓了一跳:“它看到你在人間仍在寫詩,甚至要記錄下去天國地獄煉獄的經曆,于是決定用一場天災廢掉你的雙手——但這隻是附加的傳話,”他的頭轉向神明:“它想對您說:這就是目前犧牲最小的方案,您再插手,殊為不智。”
鐘離輕輕歎了口氣。吸血鬼被這氣聲激怒了,卻仍按捺着,不敢表露出來,他問:“您在可憐什麼?”
“我不聽假話,也不聽言不由衷的話;”鐘離說:“所以,我什麼都沒有聽到,這就是全部了。”
‘我在說假話?’像是被這句話叩擊了心靈,吸血鬼忽然陷入到極長、極長的沉思中去。最後,他忽然下定了決心,鼓起勇氣,卻是崩潰道:
“是的,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但是,我該怎麼做,誰能告訴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