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意志,沒有自己,沒有獨屬于‘我’的東西……如果不能作為它的行屍走肉而活,我存在又是為了什麼呢?”
誰都不知道吸血鬼是從哪裡來的。但每個人從一開始都認為它們是怪物,生來有罪,應被祓除。這種态度甚至出現在它們初次咬傷一個人、真正表現出詛咒特性之前。更違和的是,即使天生地、宿命性地被人仇視着,他們一族依然有着貴族的權力,是某個城堡的堡主。和被人恐懼的情況一樣,這種地位的賦予也是天生的。
或許,吸血鬼早已認命——他本身就是命運的産物。
“我要确立秩序。”那個“仙神”如是說,它在西土有着降臨的特性,如克裡特文明之于古希臘,蠻族之于古羅馬。這特性讓它能穿越對這裡而言稀薄的界阻,把人世當做自己的花圃一樣勾畫:“陰陽相生,難易相成,善惡相刑。如果沒有苦難,幸運也就無從談起;沒有醜陋,漂亮也就無法維系自己的好運;沒有卑鄙,高尚也不能凸顯自己美好的品行。為了我之羔羊的福祉,我的花圃中需要一個存在來承擔苦難、醜陋和卑鄙——于是你誕生了。”
如果從客觀的角度來講,這個在後世可被稱為仙神的事物早已被扭曲,又因為西方的界阻還未凝實而獲得了幹擾現實世界的能力——吸血鬼不知道這些,在他眼中,這個東西就是神一樣超格的存在,無敵且無人轄制。所以他無從反駁,更無從講述。他的命運出自造物主的安排,頭銜是被人安排的,城堡是被人安排的,甚至連妻子和女兒也是。而正因知道自己将面對着什麼,所以他對人生并無意趣。誠然,沒有苦難幸運也就沒有意義,但若知道塵世發生的一切都是在油畫中勾勒出的劇目,那麼所有的東西都和表演沒什麼兩樣了。
唯一能讓他的心靈産生一點震動的,隻有他的女兒。她知道自己的命運。
“那是我的苗圃,我的羔羊。”它說:“我讓母狼在它身邊巡遊,豹子獅子在城外狩獵。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她将是唯一一個被犧牲的角色,凡人在其中表演劇目。這其中自然有無法忍受罪孽而離開小鎮的人,也有認識到幸福何為而留在小鎮的人。”
“我設置天堂地獄和煉獄,人間不過是通往那些地方的道路而已。這個吸血鬼形成的小鎮就是三界的投影,這就是我的苗圃。因為這個世界的真相便是如此:一部分人的幸福,總是以另一部分人的犧牲為前提。“
“但即使如此,”他的女兒說:“那些被變成怪物的人的苦難仍然存在。從長遠來看,或許我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意義,但他們活下來了。”
他不了解他的女兒,他的造物主也不了解。但這并不重要——剝開造物主有關神教有關苗圃的一切勾畫,他們在幽世顯露出來的真實面容,不過是弱肉強食的鐵則而已。
【我之所以能把人間當成苗圃一樣勾畫,之所以能讓他們順從而無反抗,不過是因為我強你弱這一鐵律。】
【反抗的人——如那教士,如此後的其他生靈,不過是想換一種方式、和我一樣在人間這幅畫上随意塗抹而已。】
——他何嘗不想反抗,又何嘗成功過呢?這些年來,他幾乎就要麻木了——或許麻木才是好的,清醒的痛苦隻會讓人無法忍受。然而神明如今隻用了幾句話,就戳破了他僵硬的心靈,讓他恍然發現,自己的心還是會流血的。
“您何必問我呢?”他又哭又笑着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心裡裝滿複仇的烈火,表面依然奴顔婢膝——悲劇的小醜罷了。”
神明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許多人都是這樣——本就在那裡的事物,又何必藏起來?”
祂并不是不懂那些人的言不由衷,也不是不理解人為何會有謊言和欺騙和惡。恰恰相反——祂見了許多許多,隻是從沒有說服自己習慣過、麻木過。所以隻能一次次慨歎,明知道結果,也要一次次朝着真實的方向行走着。
“你們說,地上的小鎮,是幸福與歡欣,除了一個人之外,所有人都沒有痛苦,更逞論犧牲——那麼為什麼,我耳中聽到的都是哀嚎,幽世的入口,還有這麼多的生靈,徘徊不去?”
“怎會如此?”詩人聽了許久,忍不住插話道:“雖然有着微小的犧牲,但我知道,我所在的地方有詩歌、有雕塑,有觀測月球的人,有證明日心說的學者——怎會如您所說,目之所及,都是哀嚎與歎息?”
神明一歎。
“地府——或者說,你所說的‘三界’所在,是現世的投影,謊言與僞裝在彼處無所遁形。若你真有疑慮,便随我,再次到那裡去吧。”
不等詩人發問,祂又說道:“我知,你也到那裡去過。隻是行路匆匆,所得難免如滄海一粟。”詩人不合時宜地撓撓頭,他知道他之前隻像個冒險家,拼着不被人發現走完了三界,行程卻很倉促。神明又說:“我将從正确的路口走向幽世,你若想去,也無需顧慮安全。”
“原來您早就知道……”詩人忽然生出一種想要穿越回去打飛那個在神明面前誇下海口的自己的沖動——誰讓你看祂剛來就覺得祂什麼都不知道的?
“那麼,我們便去吧。”神明慢慢說了一句,詩人剛想問“在哪裡”,神明卻無視當下的時間與環境,喝道:“歸位,起儀——”
一瞬間,地上諸相,人間諸景,都變幻了模樣。
漆黑染上了白日的天穹,素白的月亮憑空升起,地上,野外的景色霎時變化,變成了白骨、亂林。
遊蕩在田野上的母狼、獅豹,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被束縛着的冤魂,被月光消融了鎖鍊,紛紛從“神”或者絞刑架的重壓下解放出來,在夜幕中第一次盡情地伸展了身子,然後離開牢籠,向自己的骨骼飛去。
方才消失不見的金烏複又出現,靈巧的足在神明肩頭上一點,蓦地化作萬千星子,溫柔地在每一具白骨上輕撫,金黃的光芒蔓延遍地,在月光的照射下,竟漸漸發芽生長,在腐朽冰冷的骨骼上開出黃金的花。
那些花朵無風自動,承載着骨骼中的靈魂,似低吟,似清唱,像悲歌,像瘋癫,深重的悲哀讓它們搖擺着身子,波浪的線條順着花瓣起伏,讓這一片花海活了起來,移開沉重的鐐铐,久遠的冤情重見天日。
神明便從身上取下一根棕金的頭發,讓它化作一根無琴的弦,順着花朵起伏的節奏、共鳴而成一個所有靈魂發聲的媒介。它在空氣中飄舞,每撥動一個音符,就有一個沉默的魂靈,在它依憑的花上顯現。
最開始,左邊的幾朵大花齊唱道:“微乎微乎,生有何歡?”
應和着,右邊的幾朵花尖聲道:“嗟乎嗟乎,死亦何苦?”
铮铮铮,弦撥下一個高音,最角落的地方,有一個四肢被巨石鎖住,骨骼上都被刻着“女巫”的魂靈顯現了身影,她壓低聲音笑道:“謹小做活,流言無稽,蒙冤也苦。”
嗡嗡嗡,弦撥下一個低音,一朵中間的花上撒落了些被火燒盡的灰塵,一張畫着太陽和行星的紙的虛影飄了起來,嘻嘻歎道:“真理有價,成見無情,受難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