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青本來想小事化了,兩不追究。看到沈憐城抿着唇一臉倔強,不由得更加煩躁。他捏捏眉心,疾言厲色地說:“沈憐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的耐心很有限,向小澤道歉,剛才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
沈憐城閉了閉眼,霎那間萬箭穿心。
“要我道歉?”
沈憐城渾身顫抖,卻還是用盡所有力氣和歸青對峙。他橫眉冷對,剛烈地吐出兩字:“絕不。”
不顧病房中的沉悶,和歸青浮于面上的不滿,他脊背硬直,維持着自己殘存的自尊,大步走了出去。
他知道,他這樣不聽話不肯向葉亦澤低頭,歸青一定狠狠厭棄了他。
可那又怎樣?讓他對歸青卑微,可以;對葉亦澤示弱?
他甯願跳樓。
沈憐城不顧自己的狼狽,迫不及待想逃離這個傷心之地,忽聽後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回頭看去,卻是小跑着的阿秋。
“沈先生……”阿秋問,“你是來找歸先生的嗎?”
沈憐城望着她過來的方向,反問:“你在給葉亦澤辦住院手續?”
阿秋本來想瞞着他,沒想到他早就已經知道了,隻得承認:“是。”
沈憐城說:“阿秋姐,你知道葉心婧嗎?就是葉亦澤的姐姐。”
阿秋有些錯愕地說:“你怎麼會知道葉小姐……”
她自知失言,趕緊收回話題,恢複從前一絲不苟的表情。
沈憐城喃喃自語:“所以你們都知道,隻有我什麼都不懂……”
沈憐城忍住凄涼,卻還抱有一絲殘存的幻想,連聲追問:“葉亦澤說他們是有婚約的,所以蘊川和那位葉小姐,真的會結婚嗎?得到世俗的祝福,走進婚姻殿堂?”
葉亦澤刺激他的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什麼葉家姐弟共争一男的狗血戲碼,他也沒有絲毫的興趣。從始至終他都隻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歸青有沒有騙他。
——讓他誤以為他們是一樣的人,讓他像個傻瓜般陷進去。
他為了歸青,已經将尊嚴和統統抛擲腦後。隻要能和歸青在一起,他可以抵抗任何流言蜚語,承擔來自各方的壓力。可他從沒想到過,原來有朝一日,歸青是要回到人群中去的,他不需要承擔成為異端的痛苦,和同性之間的身份認同,他隻需要回到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裡,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将自己一腳踢開。
他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他對着台下的看客剝下了自己所有的僞裝,赤裸、獵奇而脆弱。他會被打成勾引純良人類的卑劣男巫,捆綁着高高架在火刑台上,嘗盡千夫所指,焚心而亡。他和西西弗斯一樣堅定地推動着石塊,到頭來卻隻能像一條喪家之犬,一個在歸青面前搖尾乞憐的狗。
阿秋沉默了片刻,委婉地說:“歸青先生的家人,對葉小姐是很滿意的。”
沈憐城眼睛瞬間灰暗了下去。他踉跄了一下,雙手捂住臉,不讓阿秋看到自己心碎欲死的表情。
“阿秋姐,你總是這樣,連騙我也不願意……”就在阿秋以為他終于要哭的時候,沈憐城突然放下手,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顫着聲音調侃她說:“我都想挖你來我的公司做助理了。”
望着他強作歡顔的臉,阿秋突然想要替他落淚。
她想了想,安慰說:
“沈先生,您不要難過。歸先生對您,是不一樣的。”
如果放在以前,沈憐城聽到阿秋的話,一定歡天喜地,更加沉迷在這段危險的戀情裡。可現在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他呢?
并不願相信。
阿秋這時才發現他受傷的手,驚呼道:“天啊,沈先生,你的手又流血了。”
沈憐城沒有包紮,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創面。剛才他激動之下,傷口崩裂,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将他的袖口都染紅了。
沈憐城意興闌珊,像已經喪失了行動能力的傀儡,隻能任由阿秋拖着他再次走進醫院。
阿秋怕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隻好讓他跟在自己身邊,她先去把票據交給葉亦澤。
葉亦澤設計逼走了沈憐城,又是撒嬌又是賣慘,才勉強留住歸青。他安安穩穩地躺在舒适的床上,還不忘試探歸青:“你把沈憐城趕走,他不會生氣吧?”
歸青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看書。他看也不看葉亦澤一眼,不動聲色地說:“不會。但我隻幫你這一次,從今以後不許再招惹他。”
葉亦澤眼睛裡飛速劃過一道得意。他吐吐舌頭,裝作害怕的樣子說:“知道啦,他脾氣暴躁,我以後不去觸他黴頭就是了。”
他撅撅嘴,又問,“蘊川哥哥,你以後真的打算和他一直在一起嗎?”
歸青蹙起眉頭。
他不喜歡這麼漫長堅定的詞語。
歸青旁觀過太多人的愛情和婚姻,不是相敬如冰名存實亡,就是糾纏至死醜态百出,大多你死我活,慘淡收場。就算是他追求自由戀愛的父母,也早就深埋在地下,化作一捧黃土煙消雲散。
所謂的永恒和以後,都隻是一場利益交換的騙局。
他也從沒想過和任何人有什麼永遠。
“早晚會分開的,”歸青雲淡風輕地說,“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長長久久。”
阿秋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這麼一句。她心裡一驚,卻發現沈憐城已經像被全城通緝的犯人,早就慌張地奪路而逃。
沈憐城第一次覺得醫院大得令人惶恐,仿佛跑到脫力也找不到出口,病房裡那排山倒海的刀山,生生搗爛他的心髒,令他不敢直面即将到來的悲情結局。
枉他一片癡心,肝腦塗地,原來歸青從未想過和自己長長久久,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他的妄想。
原來他不愛自己這件事,已經道盡了世間所有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