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于此,沈徽一時心緒起伏,又是一口黑血嘔出,背上中箭的地方像有一千條毒蟲在啃咬撕扯,疼痛席卷,幾乎快要将他僅有的力氣全部抽離開來。
“啪”。
連日來的消耗讓沈徽終于體力不支倒在地上,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眼皮沉重得像要蓋過去。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暗了下來,空氣中彌漫着清涼的氤氲。
沈徽輕輕眨了下眼,一滴雨珠恰好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暈開的水汽中浮現出一片朱紅綠瓦的宮牆,前方有個金紋白袍的少年笑着回過頭,對他招手道:“硯之,再不快點就要遲到了,快跟上。”
沈徽睫毛顫了顫,嘴唇無聲地開合:“季、旻……”
畫面一轉,到了一間屋子裡。錦衣華服的少年端坐在書桌前,一臉認真地道:“硯之,我以後想做一個受萬民愛戴的好皇帝。我希望天底下的百姓們不用再挨餓受凍,日日能吃飽飯,夜夜能睡好覺。”
“我還希望孩童們有學可上,老人們有人贍養。希望女子不必再困于閨閣,可以走出家中那方天地,出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男子們也不用再受門第之困,即便出身寒門微末,隻要肯努力、有才學,照樣可以改變命運,一展抱負。希望邊關再無戰事,将士們不用再受親人離别之苦,家中親眷也不用再日日苦等,以淚洗面。”
“硯之,你願意一直在我身邊輔佐我,幫助我成為這樣一個帝王麼?”
“願……意……”沈徽舔了舔幹涸的嘴唇,重複道,“我……願意輔佐你……”
雨滴自他的睫毛滑落,落到漆黑松軟的泥土上,随之消失不見,融為一體。
沈徽有些恍惚,剛剛的畫面就像一個美好而久遠的夢,夢做過了就過了,是不可能再回去的。同樣的,人死不能複生,季旻已經不在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一種強烈的無力與痛苦瞬間包裹住沈徽,身上的傷口疼得像要将他撕裂開來一樣,讓他近乎絕望地閉上眼。
季旻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他本該光芒萬丈!怎能因為政鬥,因為擋着誰的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扣上自缢的帽子,冤死在冰冷的皇城之中。
他不甘心!不甘心!
沈徽猛地睜開眼睛,咬緊牙關,用盡全力讓自己支撐住。
他不相信沈季旻是自殺,他要查清真相,他要報仇!
沈徽拼盡全身力氣想要撐起身來,可疲勞與傷口讓他的四肢再使不出任何力氣,不知從何處襲來的困意像一頭來勢洶洶的野獸,将他整個人裹挾住,不斷朝那黑暗又隐秘的深處墜去。
又是一滴雨落下來,随後兩滴、三滴,像珠簾一樣連綿不斷。
沈徽的呼吸越來越艱難,彎曲的手指深深插.進泥土裡,掙紮着不讓自己昏睡過去。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由遠極近地傳來。
沈徽擡眼,模模糊糊中看見一道青色的身影。
來人長身玉立,瑩白的手指間撐着一把精緻的油紙傘,微風拂過,一股檀木香氣混合着雨後青草的味道鑽進沈徽的鼻息,令他瀕臨昏厥的意識忽然清醒了幾分。
那身影在離沈徽約摸兩步的距離停下,既不說話,也不動作,似乎隻是靜靜地打量着他。
強烈地活下去的願望充斥了沈徽的大腦,他身體裡不知從哪裡生出幾分力氣,擡起那雙沾滿泥土的手,顫抖着伸向那人衣角邊:“救,我……”
青衫的一角微微揚起,下方是一雙一塵不染的白靴。是很幹淨、很春天的顔色。
沈徽的視線被這抹青色籠罩,他在恍惚中心想——
面前這人一定很喜潔。
快要觸到衣角的手指在半空中收了回來,沈徽努力仰頭看向那人。
傘面傾斜,雨滴順着傘骨滑落,露出傘面下那張精緻而俊美的臉。
沈徽終于對上那人的眼。
那是一雙極為好看的眼睛,瞳孔似琉璃一般清澈透明,眼角處微微上挑,卻并不風情,反而多了一縷清冷疏離來。
那人垂眼看了看沈徽滿是淤泥的手,又瞟了眼自己的衣擺,淡淡地道:“還好沒有弄髒,否則你就是當場給野狗豺狼叼了去,我也絕不可能出手相救。”
他聲音很輕,也許是沈徽沒有聽得太清,沈徽隻當是抓到救命稻草般又重複了一遍:“救我。”
二人四目相對,沈徽也不知道那人究竟從自己眼中看到了什麼。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沈徽依稀看到那人彎下腰來。
冰冷的指尖觸上身體,耳邊是一句由遠及近的低語:“我這人向來不做虧本買賣,今日你欠我一條命,待你好了,我們再來談談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