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先生,”沈徽擡手,将擋在謝忱頭頂前方的一截樹枝摘了下來,“我有些好奇,一直以來你都是一個人待在墨春山上嗎?”
謝忱道:“嗯。”
“一直嗎?那是多少年?”沈徽有心想讓謝忱再多說兩句,故意掰着指頭誇張地算起來,“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若是按化成人形算,那應該至少是二十年,若再算上未化成人形的時候……”
“不是這樣算的。”謝忱終于出聲打斷。他耐着性子解釋道,“妖類的修為達到一定程度便能化為人形,化成人形時又可以随心意變作任何年齡任何樣貌,并且不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變老,并非是如你們人類一樣從嬰兒開始逐年逐月長成。”
他說着睨了沈徽一眼,“沈公子看起來出身尊貴,照理說應是見多識廣,怎會連這都不知?”
“我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所以才想聽謝先生多說說。”沈徽一臉謙虛的模樣,“那這麼說,先生是從一出生起就在這裡了?先生可還有其他親人同伴?”
聽到他的話,謝忱有片刻的失神,那雙細長濃密的睫毛黯然地遮下來,收斂了眼中流轉的光芒與情緒。
半晌,謝忱才緩緩道:“并非如此,我原本并不在這座山上,是為了找一個人才來到墨春山的。”
沈徽正想再問,謝忱卻忽然說:“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嗎,那我便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從前有一隻小狐狸,他在山中修煉許多年,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終于修煉成人。有一日他化作人形在山間遊玩,無意中發現草叢裡倒着一位誤中捕首夾而受傷的獵戶,小狐狸将獵戶帶回家中,給他清洗包紮傷口,又悉心地照顧了數日,終于讓獵戶行動如常。
“那一日,小狐狸因為功力太淺、不足以長時間維持人形,所以重新變回了原本的模樣。小狐狸本以為,他對獵戶有恩,獵戶看到了,一定不會在意他的身份,會如同自己照顧他那般照顧自己。可是小狐狸想錯了,原來他救的不是一個好人,而是一條毒蛇。獵戶見到小狐狸的模樣,表面上不聲不響,卻在半夜小狐狸熟睡之際,将一支弓箭插入了他的身體。”
“小狐狸原本還在做着美夢呢,怎麼也想不到他救回來的人竟然要殺自己。好在那日小狐狸睡得并不算死,他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見到了正要剝他皮的獵戶。那一刻小狐狸心想,原來這就是人類啊,他們的面目竟然能夠猙獰至此,比山間最兇猛的猛獸還要猙獰上幾分。小狐狸掙紮着打翻了燭台,趁着獵戶自顧不暇時脫了身,他存着僅剩的一絲善心,沒有将那扇逃生之門關死,卻在逃離之際,聽到屋内獵戶用最陌生而惡毒的話語咒罵自己。”
“從那一天起小狐狸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哪怕他修成人形,說話、習慣,都與一般常人無誤,但妖就是妖,終歸是無法被人類所接納的。人對自己的同類尚且充滿防備與不信任,又何況是其他族類。”
謝忱說完看向身旁的沈徽,面色平靜得像在說别人的事:“我的故事說完了,希望沈公子不會覺得無趣。”
沈徽搖頭道:“謝先生的故事說得很好,隻不過結論我卻不太認可。”
謝忱歪了歪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沈徽道:“妖若是心存善心,那妖便是好妖,人若是心存惡意,那人便是惡人。‘好妖’與‘惡人’之間,自然好妖更願意讓人親近,可見比起種族的不同,是非善惡才更加能判定一個人。不過人心本無善惡,隻是在這世間生活久了,難免會滋生出一些隐秘又盤根錯節的欲望,若是把握不住本心,任由私欲無限放大膨脹,最終便有如一碗清水潑進墨硯,再難複當初的澄澈了。”
“先生雖然遭遇過傷害,但在那日卻依然選擇救我,可見先生本性溫善如初。依在下所見,謝先生雖非同類,行事也随性不羁,但為人卻善良赤誠、堅守本心,不知要勝過京都中的多少人。”
沈徽這話并非阿谀奉承,他自小在京都長大,眼裡所見身邊所聞,為了權勢利益勾心鬥角、手足相殘的不盡其數。許多人往往表面上和你稱兄道弟,可一旦有什麼事,他們卻倒戈得比誰都快,甚至還要急忙忙地踩上幾腳表忠心,巴不得将你碾作爛泥永不翻身。
謝忱眼底的霜雪似乎消融了幾分,他微微偏過頭,說:“是麼。”
謝忱忽又莞爾道:“沈公子這話雖不知幾分真假,聽着倒是讓人稍覺慰藉。我在墨春山待了數年,山中歲月靜好,每日與飛鳥蟲獸、花草藥石相伴,日子不知有多安逸,所以我才決定在此定居,從此哪也不去了。”
沈徽挑了挑眉,贊同道:“這裡确實不錯。”
謝忱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察覺到他的視線,沈徽低頭笑了笑,他真誠道:“謝先生,若有一日我得償所願、再無牽挂,或許會來墨春山投奔你,到時還望謝先生看在我們這段時日以來的交情份上,重新收留沈某。”
謝忱隻當他是開玩笑,并不作回應了。
接下來的一段路,二人保持着一種默契的靜谧。回到竹屋後,謝忱貼心地燒了幾壺熱水,又給沈徽準備了個木桶,讓他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