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艱難地從螺街上擠了出來,徑直拐進一個偏僻的小巷。
江南正值換季時,地面泥濘潮濕,他的草鞋已經被浸透了。
這雙草鞋很不合孩子的腳,鞋面上的鞋帶磨得半斷不斷,耷拉在他細瘦的腳背上。他一步一滑地走在陰暗的巷中,腳趾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江瑾低頭一看,他大腳趾的指甲蓋翻開了,鮮血正混着泥水向外湧。他“啧”了一聲,随即渾不在意地甩了甩自己的腳,繼續往裡走。
小巷狹窄,瓦片堪堪堆在檐上,隔了夜的雨水帶着涼意滴落下來,惹得江瑾打了個寒顫。
他擡起手想要擦臉,袖子都舉到面前了,才意識到這件衣服已經有十幾日沒洗了。
江瑾沉默地放下手,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
荷包是絲質的,而他的指尖起了皮,将它勾得一片狼藉。江瑾想起這隻荷包的主人,不由有些諷刺地笑了笑。
養尊處優的孩子走在街上,是極引人注目的。
小姑娘一身缟素,耳間墜着的玉珠卻極潤,是連他都看得出的上佳成色。她膚色白皙、臉頰泛紅,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吃得飽、穿得暖,沒有煩惱。
富貴與否,全是天注定。
江瑾吸了口氣,仰頭費力地尋找着,終于在小巷的一側發現了一塊招牌。
那是一塊邊緣已經生了黴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寫着一個“薬”字。
江瑾蹙眉仔細地辨認,發現這個字除了草字頭以外,每一個筆畫都令他十分陌生。
他站在昏暗的檐下踟蹰片刻,最終還是走進了這塊招牌下的鋪子。
連綿的陰雨天氣将鋪内遮得極昏暗,江瑾差點在門檻前絆一跤。他勉強穩住身子,擡頭望去,高高的藥鬥櫃下,鋪子裡的夥計正坐在櫃腳打瞌睡。
腳步聲将他驚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道:“‘安神散’已售罄了,客官……原來是你啊。”
江瑾一怔,他還沒來得及回話,那夥計已站起身來,到藥鬥櫃前抓藥了。
“你祖母可好些了?”夥計娴熟地拉開櫃子,抓出幾味藥材放到秤上衡量,“掌櫃的今日不在,你放寬心,賒的賬不急着還,我再替你拖延一二。”
江瑾一言不發,将那隻沉甸甸的荷包放到夥計手邊。
夥計正抽粗麻紙包藥,他手上沒停,低頭道:“你又是從哪摸來的銀子?”
江瑾抿着唇,心虛地别開臉。
“你魂靈頭落勒湖裡的啊?”夥計一下就惱火了,張嘴便是一口南腔。他恨鐵不成鋼地伸出一根手指,狠戳江瑾的腦袋,“讓你奶奶曉得,賞你吃毛栗子!給我收回去,我不要你這個錢!”
江瑾吃痛,捂住自己的頭往後退了兩步。
夥計冷哼一聲,重重地将藥包摔到他的面前,轉身又坐回小凳子上,閉眼假寐。
江瑾頓了頓,沉默地把那捆藥抱到懷裡。他小心地看了夥計一眼,低聲說:“謝謝叔叔。”
夥計眼下一片疲憊的青黑,他沒好氣地向外一揮手,意思很明顯,讓江瑾快滾。
江瑾乖乖地往外走了兩步,差點又被門檻絆一跤。
這一回腳上的指甲徹底飛了,江瑾的大腳趾馬上傳來一陣過了電似的銳痛,但他卻飛奔起來。
小巷仍像來時一樣濕滑,小男孩餓得前胸貼後背,胃似乎在隐隐作痛,但他緊緊地護着藥包,腳步不停。
泥水飛濺在他的小腿上,天愈發陰沉了。寒風驟起,吹得道邊的樟樹嘩嘩地落下葉子來。
裴玑肩上輕輕飄下一片樹葉,風一過,又打着旋飛走了。
他拎着忘慈刀立在村口,引得經過的村民頻頻側目。
裴玑握着忘慈的手漸漸收緊了,他神情凝重,拉住那名正偷偷回頭的村民問:“這位嬸嬸,敢問村中的人都去哪裡了?”
皮膚黝黑的嬸嬸一怔。
她有些拘謹地,用空出來的手拉了拉皺巴巴的衣角,又小心地看了裴玑一眼,答道:“在勒屋裡廂,官人們都病起的,急煞人哦。”
“村裡的男人們都生病了?”裴玑皺起眉,“什麼時候開始的?”
“兩三日前頭麼,我官人也病起的,先生侬看,這一包藥要二兩,貴煞的!”
嬸嬸手上拿着一包用草紙包得整整齊齊的藥,她珍重地将它從懷中拿出來,給裴玑看了一眼。
裴玑拿起藥包輕輕地嗅了一嗅,當即頓住了。
他轉頭,盡量平和地問嬸嬸:“你知道這是什麼藥嗎?”
嬸嬸一怔:“‘安神散’呀,大家都說這個喝了好……”
裴玑的神情越發冷沉。
女人有些不安地揉搓着衣角,接過裴玑遞還回來的藥包,尴尬地捧着。她視線飄忽,于是終于注意到了裴玑手中拎着的長刀。
她喜出望外:“侬是仙長伐?能不能幫我官人看一看啊?他叫頭痛好幾天啦……我實頭沒辦法了!”
裴玑連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必如此。嬸嬸帶路吧。”
嬸嬸連連點頭,轉身就往村中走:“多謝仙長、多謝仙長!”
嬸嬸焦急地帶着裴玑往村中走。她熟稔地繞過村口的那顆榆樹,往一旁的小巷中走去。
她眼中的金牛村仍然山清水秀、靜谧宜人,是她生活了數十年的模樣。
然而裴玑越往裡走,面色便越冷沉。
在他的眼中,榆樹的枝桠、緩緩上升的炊煙、寂靜的小巷,金牛村的每一角,每一處,全都纏繞着令人作嘔的魔氣。
縱然裴玑曾經踏上過西洲,參與過西洲之戰,見識過遮天蔽日的魔氣——但北洲是人間。
北洲不應當有一絲一毫的魔氣。
他想起京城中數量衆多的魔種,又想到方才嬸嬸滿懷期冀遞給他的藥包,心中漸漸警惕起來。
北洲多次魔亂,其中必有蹊跷。
嬸嬸打開自家小院的門,殷勤道:“仙長,這邊走!”
裴玑回過神,略一颔首,擡腳往裡走。
小院一角,擺着已被雨淋得不成樣子的竹編小車,還有一些做了一半的竹編小玩意。
裴玑打眼一看,小院中打理得很整齊,隻有這一角是一片狼藉的,便開口問:“你官人是做這些小玩意的?”
“是啊,他病了之後,爬勿起的嘛。這些物事屋裡廂沒地方放,隻好擺得滴個。雨都淋潮了,本來還賣得二兩銀子的……”
“他是怎麼病的?”裴玑問。
“我也不曉得呀,仙長,前一日還好好叫的,第二日突然就講頭痛,爬也爬勿起,飯也吃勿落,就隻講頭痛,又總是說餓,吃了又吐。”嬸嬸站在房門前,左右看看,對着裴玑小心地壓低了聲音,“仙長,我家官人莫不是得啥個厲害病哉?你阿有辦法醫好啊?”
裴玑沉默片刻。“我盡力而為吧。”
咔哒的鎖芯彈響聲過後,簡陋的房門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