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寺靈在仇億提議要送他回家時上演了一出教科書式落荒而逃，捏着鴨舌帽的帽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坐下，松了口氣。
他倒是想搭順風車，但委托人路求的信息是在市中心工作的上班族，而他現在住在荒山上，這要是讓仇億送他回去，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到嘴的肥羊哪能輕易放走。
公交車才一發動，他的手機便傳來一聲通知鈴聲。
是剛加上好友的仇億發來的打招呼信息：一個“你好”表情包。
原寺靈這會兒才點進仇億的頭像查看主頁信息。
仇億的頭像是一汪綠色的池水，配着花體英文名，朋友圈也沒發過任何東西，應該屬于那種不禁讓人暗歎“神秘的男人”的類型。
當原寺靈努力查閱複雜的信息時，他的嘴唇總會不自覺地噘起。他看不懂，不過不影響他在“仇億”後面備注上一個特殊的“①”，代表他人生中的第一個……金主。
其實他在很早之前就有考慮過出去站街，看看有沒有怨種願意收養他這顆孤苦無依的遺世珍珠，隻是每當他一隻腳邁出去，就總有突然的驚喜降臨阻止他。
現在也是，既然上帝都把仇億送到他的面前來了，那他就隻好先笑納為敬了。
原寺靈的好友列表裡清一色的羅列着業務＋人名＋數字，其中數字代表着重要程度。
他的委托工作不需要專門去記住某個人的臉，因此備注裡的數字越小，他就越是重視。而仇億的備注是他新開發的，是需要最優先服務的意思，當然日後這個數字會不會變還是個未知數。
*
獨山站是原寺靈乘坐的這班公交車的終點站。也許因為晚飯吃得開心，原寺靈突然想回趟本家看望一下妹妹，于是他在距離獨山站約莫還有七站的首陽區某站點下了車。
站牌正好立在一家标志性的蛋糕店附近，他捏着帽檐下車，空氣中飄着極好聞的烤面包的氣味，不由擡起鼻子對着空氣嗅了嗅，身體先行一步被那飄來的香味勾引了去。
今天賺得不多，不過到底還是能奢侈一把的。
原寺靈站在寫着二十年傳統蛋糕店的門口，要了一大袋梅花小蛋糕，抽出兩張十元紙鈔遞給對面的阿婆，兩隻手扒拉在腰高的白瓷台闆上安靜等待。
頂棚的燈光映照着他的側臉，睫毛的陰影蓋到了下眼睑，他眸光低垂，看着就像個品學兼優的乖學生。
“給你，小帥哥。”系着米黃色圍裙的阿婆用布滿褶皺的手托着蛋糕袋遞過來。
“小帥……”他接過袋子時語塞，臉色肉眼可見地漲紅，接着右手鑽過袋口挂在手腕上，雙手插兜，邁着十分不自然的不良步調往前走。
離家越近，原寺靈的心裡就越是忐忑不平。
說那裡是本家其實并不準确。那是大哥的生母留給大哥的家，而原寺靈與大哥是同父異母，與他的母親自然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家一共三個小孩，原寺靈排老二。同父異母的大哥叫原田泣，已經大學畢業，據說在某知名大廠工作。還有個和原寺靈同胞的妹妹叫原屋順，目前小學四年級在讀，因為沒法跟着原寺靈住在山旮旯裡而暫時還是跟大哥一起住。
而之所以被他稱作本家，也許隻因那裡住着最親之人吧。
從長街拐進右邊的分岔路是一座老舊城樓，底下一扇僅一輛汽車寬的門洞，叫崇陽門，門洞裡頭擺着長椅和牌桌，是以汽車是開不進去的。
此時一輛裝着手電筒的自行車從門洞裡一桌打牌的人們身後騎過來，燈光照亮了原寺靈。
在這個孩子由學習成績定好壞的社會裡，外人總會誇原家的小孩基因好，腦子聰明。鄰裡街坊經常議論他們家的大兒子原田泣，說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名校，一畢業就進了大企業工作，真是個才子、大孝子。
誇完原田泣緊接着就會連帶着誇獎他們家的小女兒原屋順，說她在首陽第一小學裡升上了精英班，腦子比原田泣還要聰明，甚至給她安上“天才”“神童”的名号。
漫長無比的談話中，他們就這麼不約而同地忽略了夾在大哥和小妹中間的原寺靈。隻有當原寺靈從他們眼前經過，他們才會裝模作樣地想起原家還有這麼一個次子。不出半分鐘，他們對原家的崇拜就會戛然而止，轉而将說話重心全都轉移到原寺靈身上。
其實鄰居心裡都清楚原寺靈是個什麼貨色——從小不學好，打架鬥毆，逃課逃學，最後考不上高中就不讀了，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聽說去做鴨子了，因為有人看到過他去上了什麼男模班。
他們嘴裡嫌棄原寺靈，一個接一個義憤填膺地替原家打抱不平以此标榜正義顯示自己的菩薩心腸，卻又都各懷鬼胎地在心裡感謝原寺靈的存在，還希望他多給家裡惹些事，好像隻有在出了天才的家庭裡鬧出那麼個笑話才能稍微安撫他們躁動的嫉妒心。
原寺靈走到家門口，大門是禁閉的。他早已習慣，腦袋左右轉了轉，從旁邊找了面矮牆，兩隻手抓在牆頭調整了姿勢，腳後跟一蹬娴熟地翻了進去。
一樓靠左的房間是原屋順的，此刻亮着燈，因為披着簾子看不見屋裡的情況，大概還在學習。他下意識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将手提的那袋梅花小蛋糕放在窗台上。
塑料袋發出了細微聲響，趴在窗戶後頭的原屋順“唰啦”一聲把窗簾子拉開，難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繼而驚喜地大喊出聲：“二哥！”
“噓！”原寺靈緊張地擡頭看向二樓某個房間。
原屋順也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馬上捂着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窗外的人。
對她來說，二哥就像是吹到空中的泡泡，一個不當心就會碎掉，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哥大嫂這段時間對你好嗎？”原寺靈很久沒有過來了，他靠着牆，半個身子隐在暗處，側過臉問屋裡的小女孩。
“還是和之前一樣，一般般吧……”原屋順把音拖得老長，爬上書桌盤腿坐在上面，兩隻手解開裝着蛋糕的袋子，抓了一大把運給原寺靈。“其實，我還是更想和二哥你一起。”她說。
“這是給你吃的。”原寺靈将她遞過來的手心輕推回去，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遲疑了一會兒才繼續說：“跟我一起不好。等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小孩子總是喜歡難得一見的親朋好友。原寺靈很清楚，要是真讓原屋順和自己待上個十天半個月，一定會哭喊着逃離自己身邊的。
現在這個情況也說不上壞，就是有些惋惜不能陪在她身邊看她長大。
“哼。”原屋順将蛋糕塞進嘴裡，騰出來手。她從筆盒裡挑了一支白杆細筆，轉開筆尖，用兩片指甲夾着一根拉直的回形針從筆杆裡拔出了一張卷成細條狀的百元紙币，再次遞給原寺靈。
見到這麼大面額的錢，原寺靈驚訝不已：“你從哪裡來的？大哥給的？”
原屋順神神秘秘地搖頭，招招手示意原寺靈湊過來。
原寺靈矮下身，将側臉貼過去。
原屋順知道二哥左耳受過傷，聽力不大好，所以努力地傾過身，将一雙小手貼在原寺靈的右耳邊上，小聲說：“是我用獎狀跟同學換的。”
說完，她立刻機靈地縮回身子，捂着嘴偷笑。
“獎狀？”原寺靈一愣。
“嗯。反正也沒什麼用，正好有同學想要，我就賣給他們了。”原屋順得意道。
“你……”原寺靈嘴角搐動了兩下，把錢還給她，又叮囑道：“下次不要賣獎狀了。你拿着獎狀來找二哥，我給你零花錢。”
原寺靈從小沒拿過一張獎狀，但他知道那是個好東西，因為大哥的獎狀貼了一整面牆，凡是第一次見到的人都會喟歎驚羨，原寺靈也曾為了拿一張努力過，最後不了了之。所以他不理解原屋順這樣的行為，還覺得她是缺錢迫不得已的。
“我不要，”原屋順說，“我隻是想跟哥哥在一起，自由自在的。”
聞言，原寺靈表情嚴肅道：“你千萬不要學我啊。”
他才不自由呢。
餘光裡，二樓房間的燈亮了起來。
原寺靈張了張嘴，站直身。當屋裡傳來快步下樓的聲響時，他将手伸進窗口再次揉了揉原屋順的腦袋，這一次的力道明顯有些重，充滿了不舍。
他說：“自由這種東西，還是等你考上大學再說吧。”
大哥原田泣開了門出來。
他一見着原寺靈就沒好氣，當即罵道：“你還敢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