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已落,星鬥沉下,天越發地冥暗無涯,不留一點回旋的餘地。
突襲驿館者,乃為一黑衣人,将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揮得出神入化,劍招犀利,勢如猛虎。
董輔率領一衆手下,正與其纏鬥。
“啌啌咣咣”的刀劍撞擊之音,尖利刺耳,很快駭醒了整座驿館。
未幾,驿丞等人皆從夢中驚坐起,骨碌滾下床,睡眼惺忪跑出朦胧一觑,個個立時如被兜頭兜臉澆了一盆冰水,呆愣半晌,方覺惶恐,急急忙乎起來——
抄家夥的抄家夥,點燈籠的點燈籠,去知州府傳信的去傳信,向涼王殿下請罪的來請罪。
霎時,驿館成了一鍋煮沸的雜糧粥,混亂不堪,嘈雜不堪。
黎慕白随趙曦澄駐足在院子門首,眉頭緊擰。
但見那黑衣刺客連臉孔都蒙了塊黑布,全身上下隻有一對眸子,在流星般的劍光裡洩露些許情緒,一抹蒼涼的決絕。
夜将闌,旭日卻不見一絲的動靜,倒是滿驿館驟然亮起的燭火,通明如晝,迫不及待地要燎盡罩在天地之間的那層黑。
趙曦澄朝打鬥之處掃了幾眼,面色陡然一變,立即将黎慕白護到身後。
黎慕白走上前,對他搖了搖頭,低聲道:“殿下,這黑衣刺客,是不會傷害我們的。”
趙曦澄看她如此肯定,又盯向那黑衣刺客。
黑衣刺客所使的劍,較尋常的劍要窄要長一些。趙曦澄凝視片刻,倏地轉身,酽酽望住了黎慕白。
通亮的燈火,淩厲的鋒芒,把這一處的夜色強勢地割裂開來,如荒煙,如蠻雲,如瘴雨。
她靜靜眺着遠處,面上糊滿急遽亂晃的刀光劍影,眼底卻是出奇的冷寂,在一團麻似的嚣嚣嚷嚷裡,有種呆怔的毅然。
“殿下,我先去姝兒那邊,許——”
她一語未畢,那黑衣刺客已猛挽劍花,連使幾個虛招,眨眼間便欺身至趙曦澄跟前,卻将手中的長劍徑直朝趙曦澄身側的黎慕白刺去。
杜轶拔劍出鞘,縱身一探。兩道白光電急星飛,“噹啷”一聲,兩劍相撞,火花四濺。
與此同時,趙曦澄牢牢攬着黎慕白往後連退幾步,方堪堪避過那熾盛的劍氣。
黎慕白來不及站穩,一壁掙脫趙曦澄的臂彎,一壁說道:“殿下,杜軒與杜轶,不能出手!”
聲量雖低,言語間卻毫無商量,一把瘦怯怯的骨頭嵌在紛挐的光影裡,是格外伶俜的倔強。
趙曦澄攥緊了手,知她心中已有分曉,無奈颔首道:“務必留神!”
“嗯!謝殿下!”話畢,她朝自己與趙姝兒所居住的院落跑去。
趙曦澄趕忙跟上,厲聲道:“住手!”
正在攻擊黑衣刺客的衆人被趙曦澄一喝,俱一愣。
鑒于這位涼王殿下甫一抵至西洲那超乎尋常的作派,他們真個停了下來,但又不敢真個松懈,隻好将黑衣人團團圍住。
适才黑衣刺客沖向趙曦澄時,業已唬得他們爆出了一身的冷汗。
董輔早領教過趙曦澄的性子,眈眈虎視着黑衣刺客,亦不得不命侍衛們按兵不動。
黑衣人的劍仍舊被杜轶壓着,兩人的視線緊緊咬在一處。
眼見趙曦澄要朝黑衣刺客走去,董輔慌忙勸道:“殿下,不可!”
此次,趙曦澄難得聽勸的住了腳,瞥杜轶一眼,冷聲道:“捉活的!”
衆人得令,趕忙動作起來。旋即,刀劍撞擊聲再次阗滿驿館。
杜轶不情不願退回到趙曦澄身後,正要問一問主子此舉為何意,不虞黑衣刺客三下兩下就突出了重圍,劍光直指黎慕白。
杜轶大驚失色,手一動,長劍重出鞘。
趙曦澄一把摁住了他的胳膊。
及至黑衣刺客把劍隻抵在黎慕白的脖頸上,趙曦澄方拿開了手。
杜轶益發不解,擡手欲要問個明白,卻見向來處變不驚的主子,此刻捏成拳頭的手竟在明顯地發顫。
“必要時刻,你再動手。”趙曦澄吩咐道。
杜轶壓下滿腹疑問,點點頭,握緊了劍柄。
董輔領着侍衛們早追了過去,見黑衣刺客挾持的不過是涼王府的司膳婢女,遂松了一口氣,但念及涼王殿下古怪的飲食習性,一下又躊躇起來。
他回頭看向趙曦澄,卻見那位殿下面容冷峻,神色莫辨。
一時半霎,董輔不知該不該前去營救,遂命部分人擋在趙曦澄面前,餘者提刀舉劍靜候趙曦澄指令。
驿館蓦地阒寂下來,适才激烈的打鬥像成了打盹時做的一個短暫的夢,鐵馬“叮叮咚咚”,意興闌珊。
天還是黯然無光,隻有數盞燈籠在風中“呼呼”旋着,照着不動的人與劍,幾分鬼魅缥缈。
黎慕白被黑衣刺客逼着往後退,及至抵達一處牆根方停下,面前恰好有幾株合歡樹替他們做掩護。
雪亮的劍刃蜻蜓點水般貼着她的脖頸,冰冷透肌。她望着斜上方迷離的幢幢樹影,在低低嗚咽的風聲裡問道:“陸大哥,覃姐姐可否安頓好了?”
話音甫落,她隻覺脖頸上的那抹涼意似乎瑟縮了一下。
“你都知道了?”黑衣刺客沉沉的嗓音裡,泛出怊怅的釋然。
“是!”她略略颔首,一字一字說道,“我黎慕白,今日在此謝過陸大哥的救命之恩!”
她語帶哽咽,口吻甚是鄭重。
黑衣刺客不覺一怔,半晌方出聲:“你不必言謝。我這人生平最重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有恩,也是必報的。我救你,為的便是還你的恩情而已!如今,你我已不再相欠!”
黎慕白苦笑道:“我這人,也是有恩必報的。”
言罷,她把視線一移。
隔着烏泱泱的人群,隔着蒼森森的劍光,有一對明澈寒冽的眸子,在飄飄浮浮的燈影裡朝她堅定睇來。
她停了一停,深深吸口氣,繼續道:“何處結同心,西陵柏樹下。經霜不堕地,歲寒無異心。既然覃姐姐是阿暖的表姐,阿暖必定會照顧好她這一生。”
黑衣刺客持着劍的手,輕輕抖動了下。
“謝謝!”他亦說得鄭重。
“陸大哥同樣不必言謝!覃姐姐所認識的——”
倏地風大,搖得那幾株合歡“嘩嘩”震響,似要将那滿樹的花悉數帶走。幾點花片在夜裡失了顔色,仍在她腮頰溫溫柔柔地撫了撫,便飄逝在拂曉前的暗天裡,成為雲水過往。
她鼻子發起酸來,指尖禁不住朝掌心一掐,咬着牙艱難擠出幾個字:“自始自終都是——黃家村的左嘉!”
落尾将音猛然收住,猶如要把什麼深藏,不讓風埋葬。
風湧動,七零八碎的重影,碾過來,又碾過去。
黑衣刺客一把收回擱在黎慕白脖頸上的劍,就着樹幹的遮蔽對她深深作了一揖:“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