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灰暗的日子,他小心翼翼地去求證,不着痕迹地給石頭植上青苔,再種下一叢荊棘圍着,這才義無反顧地踏上進京之路。
起始,他誤解了她家走水一事的真相,還曾質問她——“阿慕,倘使你家的失火,與贈你方勝之人有幹系,你又如何查?”
也罷,那方勝裡的詩文,橫豎由他所寫,就權當是自己贈給她的罷。
他很想再仔仔細細瞧一瞧她,眼皮卻有千斤重,隻能感受到她溫熱的淚企圖溫熱他的冰冷僵硬。
他還很想告訴她:“阿慕,承煙湖的那個夏夜,你也是如此的哭,哭得我手足無措。”
那一夜,她抱着他哭得幾近肝腸寸斷,他亦跟着肝腸寸斷。
那一夜,風撥開雲翳的一刹那,銀漢筆直傾瀉,月光美得得像一塊千年琥珀,溫柔地将一個驚心動魄的夢永恒封存。
樊籠塵網,浮生若寄,再回首當真是枉然如夢。命運待他過于刻薄,近廿載的光陰,遠不夠滄海化桑田,卻可以将“總角之宴”的兩人翻作彼此最大的仇雠,将最誠摯的誓言覆為最殘酷的谶語。
他殚精竭力設計的手钏,竟成了害死她父母的元兇,真真的造化弄人。
“阿慕,對不起!”
盡管言辭蒼白,卻是他僅能夠給她的最為真誠的歉意。
腹内的難受愈來愈劇烈,須臾便竄至四肢百骸。他知道,這一刻終于降臨。
既然一切恩怨由此始,那麼一切恩怨亦由此結。更何況,他還有她流下的眼淚。
“阿慕,可記得我曾同你提過,‘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我隻是歸去,在未來,你會擁有很多很多。故人不過是塵露,天道向來邈悠悠,望你此後繼續做純粹的自己,一如既往地勇敢,不被流俗裹挾,不被謠诼湮滅,不被怨恨蒙蔽,不忘初心,不忘、不忘——嗯,更望你——護好自己!”
“阿慕······”他在心底最後一次喚她,尾音無限缥缈,恍惚有一縷留在了琥珀化作的月亮裡,餘下的則凝成一阙古老的詩詞——“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人生在世,世事如棋,行遠自迩,不悔落子。
一瞬間,有盈盈暖意從心田沁上,仿若煦煦春晖兜來。他從容地接過小萍遞上的傘,走向那株脫離了四時嬗更的桃,落英缤紛,長候下一季花開。
鐵窗裡的殘月磔落,一粒星子幽幽明滅。
慘淡的夜色之下,他眉宇依舊那般疏朗,神情沖淡平和,宛如安詳睡着。
黎慕白瞠視着那雙清幽湛澈的眸子,隻見修整的濃眉下,兩扇眼睫一眨,如蝶羽輕輕一揮,一隻迷蝶便從塵世裡飛去,僅餘眼角兩滴淚,瑩然成星。
回到驿館,她虛脫至極,不得不任由趙姝兒攙扶到床上躺着。未幾,上下眼皮一粘,整個人便陷入了無窮的虛無中。
趙姝兒守了她大半晌,忖度她似乎是真睡着了,才走出裡間。
天光已然大亮,可外間的湘妃竹簾依舊密閉着,四下裡蒙了一層陰冷的灰,案上的燭台壘起蠟的淚冢,烏灰的芯子,陰冷的鏽紅,連帶案邊所坐之人的華服都黯然失色,令人一下忘卻了窗外的炎暑光景。
趙曦澄牽袖低咳兩聲,問道:“姝兒,她——”聲線甚是幹澀,他随手倒了盞冷茶抿下一口。
趙姝兒敁敠片刻,開解道:“四哥,白黎這幾天為了案子,是沒日沒夜地忙。我看她許是累倒了,如今好生睡上一覺,醒來後指不定就沒事了的。”
言語間,她來到窗畔,伸手就是“唰唰”幾下,把簾子使勁往上一卷,又順手支起窗扇來。
晨光猛地撲進,和着微微溫熱的風,屋子裡立時添了幾分煙火燎人的意味。
王赟手提一個髹黑的食盒,恰好打廊檐下過來,一眼瞅見趙姝兒在窗口,遂上前悄聲問道:“姝兒,白黎姑娘醒了嗎?”
趙姝兒搖了搖頭。王赟略略颔首,進屋後正要給趙曦澄見禮,被趙曦澄揮手免了。于是,他把幾樣朝食一一端出擺好。
幾人雖無胃口,但明白接下來的要事與瑣事将不少,皆勉強用完了早膳。
趙姝兒踅去裡間,摸摸黎慕白的額角後,又審視她的面色,又給她拭了拭汗,又唧唧咕咕一通,也不管睡眠中的人聽不聽得到這些安慰之言。
王赟在外頭候着,見趙姝兒許久都未出來,正躊躇着要不要前去問一問狀況,趙姝兒恰恰從罩屏後轉出。
“姝兒,白黎姑娘可有好轉?”他迎上去問道。
趙姝兒四下觑了觑,隻顧問道:“我四哥去了哪裡?”
王赟忙道:“政務叢脞,殿下去了衙署,命我留在此處照看。”
趙姝兒方不再強顔,歎息一聲:“白黎睡得很沉,我也摸不準她何時會醒轉。”說着來到案邊坐下,“她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兇手又是她的表兄,唉······”
唏噓幾句,她話鋒一扭,攢眉說道:“可是,那個江公子,我怎麼看,也不像兇手。他這般急着求死,又是為何······”
王赟眼皮一跳,捏了捏額角睇趙姝兒一眼。
趙曦澄去衙署前,對他有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