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途徑一處院牆時,忽聞喁喁之聲。
“死了還要将人挫骨揚灰,可見這涼王殿下,是有多恨那位江家的少爺了!”
“可不是!因這事,據說江大人一直昏迷不醒,江府裡都亂成了一鍋粥。”
“能不亂嗎?江大人就隻有那麼一個兒子,現下都被燒了,連骨灰都不許留着,真真的斷後了!”
“我倒是認為,那江家少爺挫骨揚灰也合該,黎大人一家子全被他害死了——”
旋即,一道低斥,掐斷蜚語。
待得回過神,那竊竊私議的幾人,便見涼王殿下身邊的女官與護衛皆在跟前,霎時齊齊面如死灰,冷汗直冒,忙趕上來請罪求饒。
當頭的是個年紀較長的,适才斥責人的亦是他。
黎慕白沉着臉,一言不發盯向埋頭拱背、瑟瑟作抖的幾人。
日正時刻的太陽毒辣,無風,亦無鳥叫,唯暑氣蒸騰,滾湯一般。片時後,幾人便猶如被架在了蒸屜子上,汗流至踵,地上不斷有濕的印子暈開。
杜軒恐黎慕白受熱中暑,欲要把這幾人帶走,讓主子來處置。
黎慕白走前一步,冷冷開口:“涼王殿下已許久未聽過如此有趣的戲了,這現成的戲,諸位到殿下跟前唱一唱,指不定還可搏個好前程!”
話音未落,那幾人已爛泥一樣癱伏在地,頻頻頓首,連呼“請恕罪”“知錯了”等求饒之語。
“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好自為之罷!”
那幾人正慌亂得厲害,乍聽到這話,一度以為是幻聽,半晌才畏畏縮縮地把頭從地上擡起,卻險些給明晃晃的日頭灼傷眼。
一院子的花木,亦被日頭灼得無精打采。
杜軒把前來途中所遇之事告知杜轶後,便踅回了趙姝兒所居的那處院落。
杜轶準備繼續護送黎慕白去正屋,卻見主子已在遊廊,遂決定稍後再去禀告,悄悄退下,去了院門處值守。
趙曦澄快走幾步,接過黎慕白手中的食盒。
黎慕白低低道了聲謝,又道:“難為殿下了。”
“甯為陌上塵,重歸天與地。”趙曦澄心疼地凝睇着她,“那兩顆玉蓮,也一并燒成了灰燼。”
“嗯!”她停頓片晌,“江豫不同于常人,他天生不怕疼痛,所以,必須盡快火化。”
趙曦澄微微一驚,方明白除卻那些緣故外,她更為憂心江豫的遺體被人使用。而江豫服毒自戕,亦是為了讓她能在律法之内行事。
“可是,我——”她又道,聲音甚輕,像是怕吹散了水底的月,話到一半陡然收住,不再言語。
太陽悶在樹梢,滗下稀稀落落的光,鋪滿她的臉,亦把她眼裡的神采給奪走了。她有如失了魂魄,隻留個碎的軀殼在人間。
趙曦澄忽而很想伸手抱一抱她。
勁風倏起,劫縛數道蟬的嘶吼撲來。光影刹那劇烈飄飖,如波谲似雲詭。
不知江山眉妩圖,此次現出的畫作又是哪樣的。
最終,他徒然攥緊了手,順着她的視線眺去。
隻見大日頭下,幾個青瓷大缸的荷倒是愈發地精神,青青碧碧,紅紅粉粉,灼灼亭亭,錦拶雲挨,有種開到荼靡不回首的決絕之勢。
黎慕白目光怔怔地望着。
她眼前的一攏荷尤為熾盛,花瓣極盡舒展,層層疊疊,錯錯落落,映着日色,泛出一層淺淺的剔透如玉的光澤,恍惚是那玉蓮綻放的模樣。
可惜,玉蓮手钏業已零落,她再也看不到了。
眼前的荷卻是觸手可及的。
小小的蓮蓬,細細的花蕊,尖尖的荷瓣,薄薄的邊緣,鋒銳的意味,如匕首如利劍,仿佛,隻要她使勁摁一摁,花片便會紛紛飛出,再使勁摁一摁,蓮心裡便會射出一束鋼針來。
那麼,當那些花片與鋼針紮進他的身體時,他也覺察不到疼痛的罷?
她自诩擅長推斷,而對他的一些事,竟時至近日才想明白。
丁寒山夫婦曾稱自己的孩子分外乖巧,即便是跌跤磕碰,或是被利器傷到見血了,也不哭鬧的,原來竟是這般緣故。
他知曉自己身體的異樣,但依然選擇陪她淘氣,還一度騎馬同她玩擊鞠。
他受傷後,多次對她說不疼的,還笑着刮她的鼻子。可她,從來都把這當做是他的寬慰人之舉。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故人作塵露,塵露非塵露。
她顫顫探手,将一朵開得最圓滿的藕花緩緩牽至近前。
那些年,她與江豫常去承煙湖泛舟采蓮。那裡的藕花,亦是這般碩大的一朵朵,密密匝匝直連天際。
那一日,他為了護住她,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囑咐她:“今日是萬幸,以後再要斷案,我隻望你能護好自己!”
那一夜,他把她藏到藕花深處,歸來尋她時,踏着一天一地的如水月華,仙姿秀逸,璀璨耀目,衣上皴染點點猩紅的血迹,猶如夭夭之桃。
一花一世界,刹那含永劫!
那兩顆玉蓮,他窮盡心思設計成了一隻手钏,是他贈給她的獨一無二的及笄禮,亦是他贈給她的獨一無二的防身利器,最終成了害死她父母的直接元兇!
她又連抓來幾枝荷握住,但仍覺手心裡空無一物,就像悲傷深處空無一物。
天地間,隻有恢恢的風癡癡地流過。
她猛地按住胸口,噴出一大口鮮血。登時,那偌大的一簇藕花,紅得驚魂奪魄,噬骨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