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用鄭重颔首,說道:“是江公子不讓我告知你的,也是他對家裡頭稱小萍姑娘犯了大錯,将人驅逐出府了。小萍姑娘在西洲無親無眷,浮萍般的微末之人,因而江公子此舉,才未引起他人的懷疑。”
曹用拭去眼角滾出的淚,接着說道:“那三個小倌身上的箭毒木,也是江公子用玉蓮下的。可是——我真想不明白,他對你家為何又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來······”
玉兔升又沉,金烏沉又升。幾日過後,趙曦澄與王赟總算清閑了些。
随即,王赟以清查案子為由,趙姝兒仍冒充大理寺的仵作,四人一同遊曆西洲城。
趙姝兒玩得十分盡興,每日都要把“不虛此行”嚷個十來遍。
某一天,趙曦澄單獨帶着黎慕白,秘密出了城。
下晌的日色分外蓬勃,郊野偏僻,罕見人煙,群鳥恣意地鳴叫或飛翔,有種脫離塵俗的喧阗。
荒林之中,一處修葺一新的墓地極為打眼。
黎慕白怔忡不已。
墳墓極是整潔,石碑嶄新,石刻香爐内灰燼尚餘,石鼎中淨水充盈。
黎家失火一案,由涼王坐鎮,由涼王府的人親自揪出兇手,此事在西洲人盡皆知。想來是黎氏在西洲的旁支族人,因涼王殿下偏重之故,已來這裡祭掃過來了。
她呆呆望了片晌,又看了看趙曦澄。
趙曦澄朝她輕輕點了點下颌,道:“本想問一問你的,但我思忖着,目下你還是隐瞞身份安穩些。”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将她牽至墓前。
“異日揪出了幕後真兇,我們再來更換名氏。”
她使勁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意亦如此。”言畢,猛然屈膝跪下,深深叩拜,默默禱告。
“······爹,娘,往後小萍便是你們的大女兒,是我的親姊姊,你們要好生照看她······”
趙曦澄凝睇着她低垂的側顔,蒼白憔悴的腮頰,伶俜的身姿卻有倔強的風骨,禁不住憶起初次遇見她的模樣來。
火樹銀花,玉壺光轉。她着一襲銀紅的衫裙,手持芙蓉花燈,偎依在她母親的臂膊上,笑得軟軟甜甜。
命運何其涼薄,瞬息可摧蘭折玉,錦繡成灰燼。生命又何其強韌,一夕之間便教人得以脫胎換骨般地成長。
見她禱告完畢,他壓下心底沖騰的苦痛,摸出一條巾帕,蹲下來給她細細揾去面上的淚漬,像是對她說,亦像是對自己說:“逝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力。”
返程的路,杜轶繞了個道。
馬車緩行之際,她心有所感,褰帷望去。
漫天夕照裡,一座爛熟于心的府邸,仿佛恢複了昔日的華彩。
隻不過,門上朱漆剝落,院牆生着蒼苔,岔出來的枝桠郁蓊薆薱,牆脊又長了叢叢的雜草,幾隻鳥雀有一搭沒一搭啄着,更多歸巢的鳥雀不斷飛來落下,嘁嘁喳喳,一派陶然自得。
似是被斜陽刺傷了眼,她舉袖障面許久。
臨歸京前,趙曦澄把兩隻壇子交與她,又陪她在近郊尋了一處向陽坡地。
她抱着一隻青瓷壇,挑選許久,最終将其埋在一株桃樹下。
返回驿館時,趙姝兒正跟王赟提議去承煙湖遊玩一番。
趙姝兒打那天去承煙寺路過承煙湖後,對湖中盛景一直念念不忘。
趙曦澄看了看黎慕白,見她同意了,遂命杜軒杜轶跟着王赟去準備。
為圖清淨,也為免節外生枝,次日,幾人趕早就抵達了湖畔。
湖上已有零星的遊船,杜軒杜轶便将船撐開隔遠些。
已是初秋時節了,暑氣尚未全退,天空蒙着淡淡的雲翳,湖面籠了薄薄的水汽,矗立一隅的承煙山亦岚煙缭繞,水天幾乎一色。
幾人扶着雕欄遠眺,但見不遠處的一攏藕花,紅粉與青碧間錯,若隐若現,又偶或有三兩隻白鹭飛出,當真仙境似的。
趙姝兒素日裡是個話簍子,此刻竟也安靜不已。
忽一把清冽的風拂過,承煙寺的鐘聲穿透迷霧,像是經由漂浮的荷瓣泛至舟中來,餘音卻随碧波蕩漾開去,逶迤不盡。
又有一縷埙的聲音飛來,嗚嗚咽咽,怊怊惕惕,忽忽眇眇離離,恍如在訴說一個古老的夢。
黎慕白擡起倚着欄杆的右手,慢慢按在自己的左臂上。
浮生若夢,若夢非夢。浮生何如?如夢之夢。
這是刻在承煙寺一石碑上的字。
那些年,她還與江豫争執過這話該作如何解。
那一夜,她的左臂被人打傷,慌不擇路,跑到這承煙湖來了。
可直至現今,她仍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受傷的。
但餘下的事,她全記起來了。
他不由分說地将她推到藕花深處,旋即離去。
她在密密匝匝的花與葉裡迷了方向,跌跌撞撞尋覓路徑時,他白衣染血地出現了。
她撲上去,抱着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傻乎乎笑着,一味地說自己身上的傷絲毫都不疼,給她揩淚,拈下她發髻間的碎荷碎蕊,又替她清理褲腿上的水草,還摘了一把蓮蓬與藕花讓她抱着,這才牽着她走到湖岸上。
月色溫柔至極,如同一塊琥珀要凝住什麼似的。他拿走她懷裡的蓮蓬藕花,哄她飲盡瓶中酒。
埙的聲音隐去,卻有歌聲迢迢而來,渺茫的唱腔帶着哀婉的蒼涼。
她發覺自己已回了船艙裡,趙曦澄把一盞茶遞到她手邊。
趙姝兒與王赟二人,在船頭賞景。
她捧起暖乎乎的茶盞,低頭慢慢啜着,隻聽歌道:
薰薰南風,悠悠我夢。
鴻飛西洲,有子來呼。
但看青梅,青梅不複。
亭亭荷植,悠悠我思。
采蓮西洲,有子來護。
但看承煙,承煙空蓄。
莽莽青冥,悠悠我心。
魂斷西洲,子之不悔。
但看秋月,秋月無輝。
凜凜朔風,悠悠我殇。
吹夢西洲,子之不歸。
但看雪滿,雪滿無淚。
噫噓!簪青絲,心向夢訴,驚相思刻骨。
噫噓!悲沉浮,相顧荒蕪,歎無常離聚。
噫噓!求妄真,以實化虛,恨弄人命宿。
噫噓!縱今古,有情皆苦,願癡心留取。
歌聲飄飄忽忽,那撕心裂肺的痛變得綿長,綿長如夢。
她在夢中走着。
山河遠闊,阡陌花開又花落,花落又花開。她一路走着,不停走着。
後來的後來,她被一枝橫逸出牆的桃花吸引住,不由駐足,推開了小院的門。
“吱呀”一聲,立時,濃郁醉酒的春光朝她紛湧撲來。一株繁英簇簇的桃樹下,有人長身玉立,天青色的袍子上,點點胭脂色的花瓣。
他徐徐轉過身,疏朗的眉宇笑意盈盈,清幽湛澈的目光柔柔望來,如同望着世上最美好的琛寶,是翠竹上的初雪,是中秋夜的明月,是荷瓣裡的清露,是落在青梅酒中的桃花——
“桃花夭夭,灼灼其華。阿慕,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