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潤心裡裝着事,一夜都沒睡熟,翌日一大早便起來了,打着哈欠讓阿呼阿若伺候着穿衣。
兩小婢沒有因為昨夜的醉酒就忘了規矩,伺候完馮潤穿衣後,忙跟她又去了太和殿。
馮太後仿佛也習慣了馮潤的存在,今早,還多加了兩道馮潤愛吃的菜。
馮潤十分感動,于是愈加誠心侍奉。
走進太和殿,馮潤一眼便發現了今日的變化——除了那幾個肱骨之臣外,還多了一些沒戴冠的小官吏。
而馮太後的座位後方的女官,也較之昨日多了一倍。
這樣的大場面令馮潤好奇更甚,于是在扶馮太後坐下後,她也順勢坐下了,低眉順眼的,一副謙卑樣。
好在也沒人在意她,馮太後略翻了翻桌上的卷折,便重重扔下:“各地受賄的案子,半年來就有百來件,這些國之蠹蟲!”
李沖拱手:“太皇太後息怒。官員受賄也是無俸之故,臣以為班祿勢在必行,且越快越好。”
若幹頹:“李大人說得輕巧,如何快?這麼多人班俸,要多少錢?去年修的靈丘道,今年賦稅才多收了點,現在把俸祿發了,明年咱們都喝西北風嗎?”
李沖涵養極好,被沖了一句也不見惱色,仍是笑臉相迎:“哎,若幹大人,我又不是說今年就發。這班祿之事千頭萬緒,所以我才說要快。”
遊明根也道:“周禮有食祿之典,二漢著受俸之秩。想來班祿一事,百官中應當鮮少有人不贊同,這反對的人少了,進程便不會慢。”
李沖點點頭,又道:“班祿之難有兩處,一,官有職官、寄祿官、散官、勳官、檢校官、爵官,臣翻官員名錄,在冊官員有一千五百餘人,其中一千二百餘人都有具體職務,剩餘的均是有官無職,不知是按官發俸,還是按職發俸?”
馮太後接過女官遞上的名錄,果見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鮮卑姓氏。
“爵官自有爵祿,便不必再授祿了。東陽王以為如何?”她轉向東陽王拓拔丕。
拓拔丕心知馮太後的問話隻是一句虛話,她早已打定主意要班俸,不然也不會年節下的,一連幾日的拉住他們議政。
之所以問一句,無非是礙于爵官大都出自鮮卑貴族,若自己這個宗室第一人不首肯,恐怕要多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波折。
他的兒孫中便有不少爵官,這班俸之制一提出,百官得俸卻獨獨撇開了爵官,難免會讓人心生不悅。
不過這麼多年以來,他與馮太後默契早生,她在此處虧了他,必然在别處會補回,是以也專心地扮演起馮太後的擁趸,大聲道:“太後所言即是,臣無不認同。”
馮太後微微一笑,又面向李沖:“你說有兩個難處,還有一個呢?”
李沖道:“這難處二,便是班多少?一個三妻四妾、蓄奴五十、牛馬二十的五品職官,一年嚼用大約要帛三十、絮六十斤、絲三十斤、谷六百斛。這若全都由朝廷發放,錢從哪來?”
若幹頹急道:“李大人,你這數目莫不是自己躲在房裡算出來的?五品官大都是咱們鮮卑的将士,哪像李大人說的隻有這麼一點奴婢牛馬?”。
“所以你的意思是?”馮太後的聲線毫無起伏。
若幹頹當即道:“臣的意思是,應當在李大人說得帛絮絲谷上,再加一倍。”
這樣的貪婪令李沖瞠目結舌,他皺眉道:“一倍數已是不堪重負,兩倍,這怎麼可能?”
拓跋宏問道:“李沖,你這數目是怎麼算出來的?”
李沖忙道:“是臣派了三十多人,分别走訪官員、奴婢、商販,多方驗證後才得出的。”
拓跋宏道:“若幹頹,你可聽到了?李沖的數目并非捏造。而你說得蓄婢百人的五品官,恐怕是家有餘蔭吧,須知一人一年也不過食谷兩斛。”
“可是陛下,咱們鮮卑将士可不是隻吃米就夠的!少不得要去集市上買些好酒好肉,滑滑腸子。”
他嬉皮笑臉地說着,還挺起肚子,用手拍了拍。
拓跋宏心中鄙夷他的粗俗貪婪,但面上卻微笑:“鮮卑男兒自小鞍馬娴熟,若是少吃食了,便是去林中,也能獵百來隻野鹿野雞,足夠全家一年的嚼用了。”
“是極是極。”若幹頹見皇帝在認同自己,笑得更加開懷。
拓拔丕卻聽出些不同尋常。
他與這高台上的兩位君主更加親密,早就知道拓跋宏雖為鮮卑人,卻早就與他那漢人祖母一樣,心眼子裡都是彎彎繞繞,連罵人都讓人聽不出來挨了罵。
李沖是馮太後的裙下之臣,他不能放任若幹頹平白得罪了他,再去看若幹頹一臉得意地傻樣,心中也暗罵蠢貨,斥道:“李大人素來嚴謹,你這粗人,懂的什麼?”
若幹頹惴惴,便讨好地沖着李沖一拱手,權當賠禮。
李沖也回禮,後轉向馮太後道:“我朝民衆登記在冊的約有一百二十萬戶,現每戶征調布帛二匹、絮二斤、絲一斤、谷二十斛,若要發俸,則每戶須增調帛三匹、谷五斛。”
這話一出,除了短于算數的鮮卑顯貴,其餘人都皺緊了眉頭。
百姓的賦稅幾乎翻了一倍,任誰都知這是殺雞取卵的傷民之策。
太和殿一時陷入沉默。
馮潤亦不長于算數,并不知道李沖說得一串數字背後意味着什麼。
可現在的賦稅,她昨日才從東市的婦人嘴中聽到過。如此已經讓百姓活得如此艱難,若是再加一倍,他們哪能活嗎?
心裡沉重地緊,馮潤不自覺地往後退,頭上的金步搖不偏不倚,“叮”地一聲磕在柱子上,隻一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什麼事?”馮太後率先發問。
馮潤咬緊了嘴唇,心裡又是難過又是緊張。
她知道她此時必要說出些有用的話來,不然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化為驅逐。
可她并不知道該說什麼,什麼賦稅、絲帛,甚至是俸祿,于她而言都是再遙遠不過的東西,她含着金湯匙出生,到死也不需為錢财發愁。
正發愁間,馮太後的目光安撫了她。
馮太後的眼中沒有催促、沒有輕視,隻有最純正的、血脈相連的親人的關心。
指尖紮進掌心,馮潤心一橫道:“生民不易,一婦人隻缫絲,勞作一年,也不過得絲三斤。賦稅一漲,不知要有多少農人餓死。”
說完她便将目光投下台下,勇敢地回敬着一雙雙或鄙夷、或打量的眼光。
片刻後馮太後撫掌大笑:“我兒,不愧是馮家的子孫,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你怎知農人活得是什麼光景?”
馮潤沒想到竟能得一句誇贊,頓時翹起嘴角,挺直了脊背答道:“姑母,侄女雖是閨閣女子,亦知農事乃民生之本,往昔巡幸各地,侄女便留心農人了。”
拓跋宏差點被她講的話逗笑出聲。
巡幸途中,馮太後關注馮潤的時候不多,他可是與馮潤常常待在一處的。
這女子出門便嫌太陽曬,落地便嫌灰塵大,哪有一點兒憫農之心?
此刻竟也敢這樣大言不慚地往自己臉上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