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得娘子誇,屬下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趙雲昌嘴上謙虛着,嘴角卻咧得老大,後槽牙都快露出來了,顯然是被誇高興了。
…早知道就不誇了,謝無疆感覺沒眼看,低頭又喝了兩口姜棗茶,這才繼續道,“先說說太原府那邊的情況吧。”
說起正事,趙雲昌立刻正色道:“自宋九思篡位後,幾番想要召回節度使裴昭,可聖旨發到太原府,太原府那邊就說裴昭去了靈州的朔方節度使府,聖旨追到靈州,人又去了涼州,聖旨發往涼州的時候,人已經到了鄯州,半年過去了,裴昭連聖旨都沒接到。”
謝無疆想象了一下當時的場景和宋九思的反應頓時忍不住樂了:“這個裴昭有點意思。”
“是啊,聽說宋九思被他氣得不輕。”趙雲昌是謝無疆的人,自然樂得看宋九思吃癟,“聖旨送不下去,那位又忌憚裴昭手中的兵力,所以直接派了新的節度使過去接任,結果人還沒挨着地兒就病逝了,一來二去就這麼耽擱下來,新年剛過,那位又想了新法子——賜婚,從族内挑了位娘子送了過去,估計是發現硬碰硬讨不着好,所以想要來軟的,拉攏裴昭,不過,屬下猜裴昭肯定不會接受。”
這次謝無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他會不會接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為我所用,你把長安盯好了,一年之内,絕對不能讓宋九思查到我的行蹤。”
趙雲昌正要點頭,突然想起什麼:“那一年之後呢?”
一年之後…謝無疆捧着茶碗一邊暖手,一邊想,從裴昭目前的态度來看他對謝氏不見得有多少忠心,卻也不甘心投靠宋九思。
想想也是,一個執掌河東、朔方、河西、隴右四方的土皇帝,手握昔日大齊一半兵力,又豈會沒有半點野心?!
謝無疆微微眯起眸子,眼底極快的閃過一抹厲色:“一年之後,若裴昭為我所用,正好也該試試鋒芒了,若裴昭不能為我所用,便讓鹬蚌相争,我自坐收漁人之利。”
趙雲昌笑道:“娘子英明!”
謝無疆不想聽他那些拙劣的拍馬屁的話:“行了,先去辦事吧,在到達高陵驿前把人解決掉,記得處理幹淨點。”
“是!”
趙雲昌離開後,謝無疆繼續想着下一步計劃,等到回過神後,便對上一張委屈皺巴的包子臉,忍不住失笑道:“怎麼這副表情?”
“公主…您、您想…當皇帝?”寒酥壓低聲音,問得小心翼翼。
謝無疆輕笑一聲:“怎麼,不行?”
“不是,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寒酥慌亂搖頭,急促解釋,“奴婢隻是覺得自古以來,一直是男子為尊…從未有過女子稱帝的先例…”
“那又如何?!”謝無疆眸光忽閃,臉上逐漸透出從未展露于人前的野心,“上千年的風水輪轉,這天下在男人手中的時間太久了,久到世人皆忘了天下本無主!女子可以選擇相夫教子,亦可以選擇經商入仕,可以權衡妥協,卻不能沒有選擇的權利!”
“若我技不如人便罷了,若隻因為我是女子便要我認命,寒酥,我不甘!”她的聲音不大,卻十分堅定,讓人真切感受到她深埋心底的欲望和不甘!
自打她阿娘和外祖一家含冤而死,她那個好父親扶正心愛的女人、立心愛的兒子為太子,她被當做一枚籠絡朝臣的棋子被兩度賜婚,她便明白隻有至高無上的權勢才是這世間的正道,金口玉言,史官曲筆,是非對錯,無人在意!
女子稱帝艱難,她不能擔了弑父殺君的惡名,還要讓自己名正言順,所以哪怕她早就發現了宋家的狼子野心依舊沒有阻止,就是在等這一天。
所謂巧借東風,不過早有謀劃罷了。
寒酥怔怔地看着謝無疆,數千年來女子一直困于内宅,地位卑下,她不懂謝無疆口中的選擇是什麼,卻依舊堅定道:“公主…娘子,無論您要做什麼,奴婢都誓死追随您!”
對上她那雙藏不住任何心事的眸子,謝無疆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瘋狂滋長的野心。
“娘子?”寒酥疑惑地歪了歪頭。
謝無疆捏了捏她圓乎乎的臉:“我護你至今可不是為了讓你誓死,寒酥,便好好陪着我就好。”
不然,這條路實在太冷,太漫長。
寒酥察覺到了謝無疆語氣裡的悲涼,雙手握住她的手,認真道:“您放心,奴婢一定會陪着您,您就是想甩都甩不掉,等您當上皇帝,奴婢就做您最忠心的狗腿子!想想就特别威風!”
謝無疆:“……”
在寒酥的插科打诨之下,凝重的氣氛悄無聲息的散了幹淨。
傍晚時分,突然起了風,吹動的兩側草木嘩嘩作響,原本還算晴朗的天很快便陰了下來,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
送親隊伍一行數十人匆匆趕路,試圖在下雨前趕到高陵館驿,可惜天不遂人願,淅淅瀝瀝的雨珠接連砸下,越來越密,頃刻間形成了一道連接天地的巨大雨幕,在晦暗中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一道刺眼的電光撕裂雲層,照亮了官道兩側抽了新芽的密林,現出幾十道如同鬼魅的人影。
“啊!”有人驚呼一聲,下一刻便被一箭穿喉。
送親隊伍瞬間亂了,馬蹄無措地踩踏着泥濘。
幾十名黑衣人從密林中騰躍而出,眨眼間便殺到眼前,送親隊伍裡的護衛這才想起提刀抵擋,可惜為時已晚,這群黑衣人顯然訓練有素,根本不給對手任何反應時間,橫刀直擊咽喉,幾乎是一擊斃命。
鮮血汩汩湧出,很快又被雨水沖刷幹淨。
五裡外的觀景亭中,謝無疆正倚在欄杆上,慢條斯理地喝着茶。
趙雲昌和一名身形瘦削的黑衣人騎馬飛奔而來,來到六角亭前,兩人翻身下馬,黑衣人整理了一下背着的弓,順手将挂在馬背上的女子拽下,随手扔在地上。
“娘子。”黑衣人和趙雲昌并肩而立,拱手行禮。
聽到黑衣人開口竟是女子的聲音,寒酥的眼睛倏然瞪圓。
謝無疆将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好笑地戳了她一下:“東青,一路辛苦了。”
東青更加恭敬:“主子言重了,都是屬下分内之事。”
她的姿态既不粗曠,也不扭捏,反而渾身上下透着英姿飒爽。寒酥忍不住上下打量她,眼裡帶着掩飾不住的欣賞與豔羨。
“雖是分内之事,做好卻不容易。”謝無疆毫不吝啬誇獎道,“昨天夜裡,在如意樓上将人一箭釘死的便是你吧,箭術又精進了。”
東青單膝跪地,認真道:“多謝娘子誇獎。”
“起來,不必講究這些虛禮。”謝無疆将人扶起,順勢向寒酥介紹道,“她叫東青,不僅身手好,且能張兩石重弓,百步穿楊,日後她會同你一樣跟随在我身邊。”
“兩石!真厲害。”寒酥蹭到東青身邊,羨慕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
東青向來性子淡,聞言面無表情的沖她微微颔首算作回應。
寒酥:“……”
趙雲昌幸災樂禍的看着這一幕,餘光瞥到被東青随手扔在地上的女子,主動解釋:“娘子,她便是此番被賜婚的宋娘子,她說有重要之事必須當面告訴您,所以屬下便自作主張把人帶來了。”
謝無疆順着趙雲昌的視線看去,眼底閃過一抹沉思,随即頗有興趣地挑了下眉:“擡頭。”
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吓的,那位宋娘子身體顫得更厲害了,片刻後怯生生擡起頭,對上謝無疆視線的瞬間,那雙哭紅的眼睛明顯瞪大了幾分:“華、華昌長公主?”
謝無疆輕輕“啧”了一聲,帶着幾分感慨道:“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倒是有點不習慣,我記得你叫宋萱?是宋京生府上的庶女?”
“回公主的話,民女确實是府上庶女,卻不姓宋,民女随母姓林,此番嫡姐不滿賜婚,所以才逼迫民女替嫁。”林萱颦眉微蹙,濃密的睫毛挂着點點淚珠微微顫動,顯然是怕極了。
謝無疆不輕不重的“哦”了一聲:“你雖膽小卻是個聰明人,今日見了我心中大概也有了猜測,既如此,你便該明白,斬草不除根是這世上最蠢的事情。”
幾乎是在謝無疆話音落下的瞬間,趙雲昌手中的橫刀立刻出鞘三寸。
林萱眼底水汽彌漫,模糊了視線:“公主,民女同您一樣恨着宋家!”
話音落下,六角亭裡陷入詭異的甯靜之中。
半晌,謝無疆突然輕笑出聲:“誰告訴你我恨宋家了?”
林萱一愣,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方才那番話已然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如今她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謝無疆踱步到她身前,挑起她的下巴,認真道:“我不想與你為難,但這世上從來沒有白得的東西,你想活命,便要給我一個充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