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雲帝像是真的很傷心。他坐到賀既身邊,眼角泛出淚光,抓着他的手腕說:“豫卿,何以至此啊!”
賀既垂眸,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往者不可谏’,陛下珍重身體。”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瑞雲帝空落落的手托起茶杯,撫過其上精細镂刻,“豫卿你聰明,告訴朕,來日當如何?”
杯子敲在成套的青花瓷茶托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瑞雲帝撕下虛與委蛇:“那封信朕看過了,意思是這朝上沒了你不行嗎?”
賀既擡頭:“臣本意是想提醒陛下,不能留陸黨獨大,至于選誰制衡但憑聖意。”
瑞雲帝心中冰涼。那封信将瑞雲帝從打垮戴瑤的喜悅中搖醒,看到了和戴瑤唱反調、對自己表忠心的陸黨的另一面。
賀既說得沒錯,朝中幾乎要成了陸黨員的一言堂。那些個人五人六的大臣哪還有半點風骨清高,竟一起拱過去做小伏低、巴結奉承,對着陸宣芳老爹連“爺爺”“祖宗”都喊出來了。
再不打壓一番,往後這群吃裡扒外的棟梁到底對着哪個三跪九叩都說不清了。
瑞雲帝越留意陸黨的舉動,心裡紮的刺就越多,但他并不準備動陸宣芳。
一方面從十幾年前剛認識起,陸宣芳就表現得老實忠厚,瑞雲帝對陸黨意見大,但對這個陪着他一路從皇子走到九五至尊的老仆還是比較信任的。另一方面陸黨掌權的日子裡,瑞雲帝過得确實舒坦。
所以,賀既提出的制衡便成了瑞雲帝解決眼下憂慮的有效武器。
可朝中經過一番清洗,現在能勉強和陸宣芳打擂台的寥寥無幾......
“豫卿覺得誰合适?”瑞雲帝問。
“我。”
這一幹淨利落的回答打得瑞雲帝眼冒金星,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三歲稚童就能掀翻的人戲弄了,但想到心頭大患未解,他強忍着怒意:“理由?”
“陛下覺得哪些人願意在此事和陸宣芳作對?”
“此前戴瑤的人?”
“是恨他的人。”
......
戴瑤的死訊和召賀既入閣的旨意是前後腳到的。
這兩個消息像是熱水入了冷油,明晃晃地橫在朝野上方,但是卻沒人大加議論。
戴黨的人連續不斷地朝賀既來,他們把賀既當成戴瑤的繼承人。
但很快賀既否認了這一點。
在賀既沒有上朝的日子,需要他處理的奏疏經特批如流水般蜿蜒入賀府,前來拜見的人卻沒有如獲得設想中的熱情款待,甚至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撲了空。
等到瑞雲十四年深秋,那道挺拔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朝廷上,他身後已經有了能與陸宣芳對峙的勢力。
這個勢力和戴瑤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細看來卻迥然不同。
如果說戴瑤是铮铮君子,那這些新聚集在一起的從不以君子自居,他們隻是深信自己的手能做出一番事業。如果從前堅守的底線成了成事路上的絆腳石,他們必定重新審視底線的正确性和必要性,并在恰當、應當的适合放棄它。如此看來,賀既被抨擊為陸宣芳二代并非毫無根據。
但他們和陸宣芳畢竟是不一樣的,也必須是不一樣的。
對于皇帝來說第二個陸宣芳不值錢,能幹活、又和陸宣芳打擂台的人才有價值。
且功利點講,這群名聲有瑕的人,在過去兩年好像也沒撈到多少油水,每日汲汲營營還不如陸黨。
風骊說到這裡,話語間已經自覺或不自覺有了譏諷之意,他拉住缰繩,停在城門口:“到了。謝大人不妨就當聽了個故事。”
謝宴聲音平穩無波瀾:“若是故事,我也好奇風指揮從哪裡搜集來的素材。”
“掌天下秘密是三垣司的職責所在。”
謝宴:“但你像是鑽到所有人心裡,他們在想什麼都知道。”
“三垣司除了會觀察,也懂得做交易。”
“方才那些是和誰交易來的?”
“和掌握了秘密的人。”
“賀既?你和他交易了什麼?”
風骊:“提醒一下,大人對他的好像關心太多了。”
謝宴:“我也提醒一下,風指揮好像對另一個人講述太少了。”
風骊轉頭看向謝宴,眼中頭一次有毫不掩飾的冰冷。
謝宴突然問起似乎毫不相幹的另一件事:“風指揮那日去飛來寺幹什麼?”
“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隻是習慣于弄清不合邏輯的地方,風指揮要是不想說我也沒有辦法。”
風骊拉近二人距離:“有些事情不追究比較好,比如謝大人為什麼會在十四歲那年發奮讀書。”
謝宴偏頭:“确實,有些事追究起來都不好看,比如為什麼在風指揮的故事裡皇帝更像是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