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蔣著大人也是文官,甚至騎射不如普通行伍,但數年前蒼人侵犯邊境,他挂印出征平了征亂,又依據山勢地形親自謀劃了這‘卧虎關-鳴玉城、青桐城-百葉關”三道防線抵禦蒼兵南下,”雲慎拾起先前被瑞雲帝扔到桌下的軍報,雙手舉到瑞雲帝面前,“如今第一道防線失守,第二道岌岌可危......臣再次提議謝大人出征。”
瑞雲帝接過軍報,分明白底黑字,卻被他看出隐隐血迹。他心神動搖,拿着軍報的手微微顫抖。“宴之,你怎麼想?”
該來的還是來了。
上回陸宣芳語焉不詳地提起蔣著,在場的人靜默隐晦地往謝宴處看,但終究沒有人直說,都由着兵部把話題拉回左明信調任一事。
如今情況卻大不一樣。
朝中真心實意信任左明信能把甯北守成鐵牆一面的人少,但能預料到不過一個月就連丢四處關鍵營壘的更是少之又少。
摧枯拉朽般的接連失利,節節敗退的大臨軍隊,擊碎了全國上下在過去二十多年逐步累積的對蒼人的傲慢與輕視,他們終于從曾經的大捷中走出,意識到這個順着北風而下的老對手有了新的猙獰面孔。
熟悉的恐懼像落葉般飄落在衆人心間,層層堆積,這個深秋比往年都要難熬。
而在這時,無論謝宴是否有他老師那樣以一當萬的本事,終将被有心人推到台前,避無可避。
“臣願前往。”
謝宴說完,殿内的目光一起看過來,除了賀既。
瑞雲帝罕見地沒有像應付其他政務一般,無所謂應下,又問一遍:“你想好了?”
“此番外敵入侵,朝野震蕩,若能竭盡所能解甯北百姓之困、京城之危,也算不負聖恩,不負師恩。”
“好,好,”瑞雲帝目光炯炯,似是受到觸動,因氣急攻心而顯露的病容裡充盈氣血,“朕升你為兵部侍郎,備好功名和萬金,等你凱旋!”
殿内壓抑似乎一時消散得無影無蹤了。連一直周旋的商珏都被氛圍感染,跟着卸了一重壓力,他下意識看向賀既,卻發現對方依然冷若冰霜。
然後賀既提出了今晚的第一個問題。
“謝大人有幾分把握?”
這句話似乎在窗上紮出個口,冷氣灌進來。
“六分。”
賀既:“恕我直言,太低了,銅錢抛出正面朝上尚有五分可能。‘兵者,國之大事也’,我敬佩謝大人的志向和為人,但要把全國安危寄托這六分把握上似是不夠。”
謝宴背對衆人,面向賀既。
但賀既避開了他的目光,對瑞雲帝說:“雲橫征戰沙場多年,早年也與蒼人有過交鋒,臣以為可讓其同往,增加勝算。”
瑞雲帝:“那便......讓雲橫暫時官複原職,戴罪立功。”
......
行出皇帝宮殿時,天上正落下秋雨。
指引太監觑着雨量說:“已經派人去取雨具了,請各位大人在檐下稍作等候。”
“謝過公公好意,我不用了,”謝宴說完和衆人道别,“秋雨濕冷,大人可再往裡些,勿要淋濕。”
陸宣芳:“宴之往哪去?”
“方才和聖上說過,想去三垣司見孫大人問他表侄的事情,怕去晚了趕不上。閣老有話要帶給他嗎?”
“沒有了,”陸宣芳神色不變,“你去罷。”
檐上滴水逐漸連成線,陸宣芳視線從遠處消失在轉角的綠色,轉移至身邊绯紅:“雲橫從前和你關系可不錯。”
賀既張開手心接了一把雨:“所以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想到了他。”
送傘的内侍已經朝這邊過來,賀既也沒有等,隻身走進雨幕裡。
月輝般細白的雨絲從绯色官袍穿過,墜上地面,再順着宮道石質路面間淺溝彙入地下。
雲慎和陸宣芳撐着傘,前者一腳踩進積水,卻仿佛渾然不覺。
陸宣芳瞥他一眼:“謝宴勢大對賀既沒有好處,原以為他會隔岸觀火,不想竟橫插一腳,難不成兩人之間有聯系?”
雲慎目不斜視:“可能他隻是想趁勢再吃閣老一子。”
陸宣芳:“這未免太不理智。”
“閣老不要低估了自己在他心裡的分量。”
“恨一個人是很經久和激烈的事情。”
......
孫愈閉眼坐在牆角,身前是一動未動的飯菜,聽見腳步聲,他譏诮道:“真是催命。”
謝宴:“孫大人的命自有旁人催。”
孫愈睜眼看清來人:“是你?來做什麼。”
“問王在田的情況。”
“王在田......王在田......”孫愈喉間滾出一串刺耳的笑聲,“謝宴你也要死了啊。”
謝宴雙手攏着袖裡,笑說:“孫大人何必以己度人。”
孫愈:“最恨你們這種惺惺作态的模樣!你其實怕得要死吧,我是活不成了,但也不過早你一步而已!”
謝宴後退一步:“還以為孫大人脾氣好了,沒想到風采依舊。”
“你很得意?不過是會對着皇帝搖尾巴,又運氣好跟在賀既後面撿現成的罷了!”
“理解孫大人的憤懑,當了棄子心中總歸是不忿,當年廖陽也是這般。”
“謝宴!你以為誰都是他背信棄義的蠢貨嗎?!”
謝宴:“孫大人赤膽忠心。可惜陸閣老沒有話讓我帶過來,不然對你多少也是個寬慰。”
孫愈沖上來抓住牢房欄杆,兩眼通紅:“李亨寫了兩封奏疏,假的那份給了皇帝,你猜真的那份去了哪裡?真以為賀既和三垣司查的那些我們不知道?我認,是因為我願意。我認了,這次就沒輸。”
“而你,去甯北,就是死路一條。”
......
出了牢房,謝宴立在三垣司石碑後,沒有馬上離開。
果然看不見血迹,更看不出傳說中的契約,隻有青苔下有一道劍痕分外引人注目。
餘光瞥見風骊出來,謝宴問他:“結束了?”
風骊點頭,兩人沒再就此多說。
風骊目光下移看向石碑,朝劍痕方向微擡下巴:“你們說好了?”
“沒有。”
“那你攤上麻煩了。”
謝宴伸手,指尖從劍痕上撫過。即使被潮濕柔軟的苔藓覆蓋,猶見昔日金石相擊的鋒利與銳氣。
“所以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