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感覺如何?”
“還行。”
餘棠糾結了一會兒,伸手按上謝宴肩頭:“真的?”
“停停停!”謝宴恨不得退開三裡地,可惜廳堂進深也不過三米多,“口頭關心就夠了,别上手!一天沒吃飯了都,哪來這麼大牛勁兒!”
餘棠看他龇牙咧嘴吼人,懸着的心放下些,讪笑道:“還有知覺,應該确實還行啊。”
謝宴長籲了兩口氣,扶着牆站起:“那三個人處置了嗎?”
餘棠故作輕松的神色淡了:“違抗軍令,闖入百姓家中以借糧之名行搶劫之事,已經按軍法斬首示衆。”
“嗯,”謝宴沉默片刻,“以官府名義,向百姓或借或買,籌到的糧草比想象中多。”
餘棠:“買糧給現銀,借糧則價錢比市面高三成,利息另算。賣糧這事怎麼算也不虧。”
謝宴搖頭:“現在的甯北,糧食比銀子有用。”
餘棠又說:“這兒的百姓安穩日子少,他們和我們一樣想打赢這場仗。”
謝宴:“籌到的糧食你帶走七成,和雲橫會合後撐三日應當沒問題。”
餘棠:“七成......那你們夠嗎?”
“剩下三成加上之前整理的可供調配的糧草,青桐和鳴玉兩城也能再撐三日。而且籌糧的事情還會繼續,往南去的人由十五親自帶隊,拿下百葉關難歸難,應當也不成問題。百葉關一開,之後再從河東、秦地等地臨時借糧救急也是可行的,”謝宴神色一凜,“但你們的任務艱巨,不僅是守住卧虎關。”
按計劃,甯北兵分三路。一路向南控制百葉關,打通甯北向内通信和接收物資的通道。一路固守青桐、鳴玉兩城,穩定甯北形勢。第三路由雲橫和餘棠帶隊,向外突圍。
戰亂下還在甯北的百姓本就不多,冰天雪地裡儲備的糧食也絕對稱不上盈餘,要長期養活十幾萬人的軍隊是天方夜譚。
餘棠将帶走的兵力,和雲橫固有的加起來,接近全軍三分之一。這三分之一若能因糧于敵,既可減輕甯北自身供養難度,也可削弱蒼人戰力,并起到牽制敵軍的作用,一石三鳥。
聽上去還不錯吧。
問題是,這三日量的口糧就是目前雲、餘二人的全部了。邁出卧虎關後,他們便要徹底掐斷獲得糧草增援的念頭。
每向前一步,身後的土地就塌陷一步,不能回頭。
“謝大人,”餘棠撓撓頭,“其實我們将軍在去卧虎關之前還說過,他也沒有多信任你,說你喪良心把他當棋子扔了也不是沒可能。尤其吧......你一個文官被派到前線,他爹還是出了大力氣的。”
“你們将軍想得還挺明白,”謝宴用好手往他胳膊上拍一下,“不過我看他那天出發也夠麻利的啊,認清形勢,放棄抵抗了?”
“您這話說的,全甯北最想赢的人裡頭一定就有我們将軍。為公,精忠報國、趕走蒼人,他義不容辭;為私,當年他兄弟死在甯北,歸根結底和蒼人有血仇......”餘棠提高音量,清了清嗓子,“我就是想說,最差勁的結果,我們将軍都想過了,他去卧虎關是想好了,心甘情願的。”
“那你呢?”謝宴問。
“我?我去就算戴罪立功吧,也不對,就是贖罪。甯北落到現在的境地,怪我沒看住王在田,讓他有機會發狗瘋。”
謝宴苦笑:“要這麼歸因,到甯北沒第一時間把他換下來的我就是第一罪人了。”
餘棠哽住:“那好像這麼歸因也不太對......”
謝宴正色道:“甯北的情況比大家想得都複雜,陸宣芳在這塊經營十餘年,紮根太深。就算不是王在田趁着西北風起去縱火,也完全可能有其他人做别的事。屋裡的内賊藏在暗處要殺人,我們在明處,還要對付屋外的強盜,絞盡腦汁也難萬無一失。”
“這次的事情,之後要追責我都認了。你們不必為此擔憂,放心幹吧,”謝宴抓着一邊袖子,嘴角有些無力地擡起,“另外也幫忙轉告你家将軍,這還在打配合呢,别總想着當孤狼。我幹不來坑隊友的事。”
餘棠聽完老老實實“哦”了一聲。
“還有你,”謝宴用餘光瞥餘棠,“你是不是特怕你家将軍遭遇他兄弟那樣的事情,不明不白、孤零零折在甯北,所以才第一時間打申請,要跑過去陪他?”
餘棠沉默,算是認了。那個人的死,在雲家和都督府衆人心裡埋下了一根刺,好多年了,拔不出來,刺痛又畏懼。
“朝裡現在不是陸宣芳一手遮天的時候了,雲橫不是也換了個山頭了嗎?你們是去找生路的,不要抱着向死的心去。你們五萬三千六百四十三個人,我們一個也不會放棄。”
“哦,”餘棠聲音有些低,“是五萬三千五百四十三......”
整段垮掉。
“什麼?文書上不是六百嗎?”原本就覺得自己說話肉麻的謝宴,頓時人都不好了。
“抄錄的人筆誤寫錯了,”餘棠從懷裡掏出一卷軸,“更正後的正要給您。”
“行吧行吧,”謝宴一把奪過來,沖餘棠甩甩手,“半夜三更月亮都快出來了,不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嗎?快去睡。”
餘棠:“大人現在不睡嗎?是肩膀疼了?斥候一時辰前剛來報過,沒有發現莫那回來的蹤迹。”
莫那是被垣什連下十道通緝令追捕的蒼國公主,也是那柄刺穿謝宴肩膀且淬了毒的匕首的主人。
前天,她被當作奸細抓到将軍府,那時正是糧草被燒的第二天。
彼時城中人心惶惶。
那樣大的一場火在西北風的煽動下如潮水般突進,勢不可擋,半邊天都紅了。煙霧和燒焦味以青桐城為起點,鬼魂一般向外飄蕩,四處散播不祥的訊息。
火起于糧倉的位置,糧草被燒的消息是瞞不住的,但放任輿論發酵無疑自尋死路。
于是王在田被撤職後不出半日,經其本人簽字畫押的認罪書貼滿了城中所有公共場所,更配專人誦讀宣傳。
很快,原青桐城守将蓄意縱火,以期制造糧草被燒毀假象,好行貪污之便的消息傳遍甯北各城。與此同時,将軍府回應糧草确實遭到損毀,但糧草全部損毀的流言并不屬實,再有大肆散播不實言論、擾亂軍心者按軍法處置。
軍中識字的不多,其中有個叫蘇赫的小兵,識得字又恰好就是甯北本地人,做這種宣傳工作最合适不過了。
那天他正大聲誦讀王在田罪狀,卻見人群裡有個陌生面孔,與周圍人的義憤填膺不同,那女人身上破破爛爛很有難民的意思,頭巾下露出的雙眼卻像鷹一樣銳利,在城中不斷掃視。
蘇赫多了個心眼,分心注意那人,恰好風刮開她頭巾一角。
就一眼,蘇赫認出來那是最典型的蒼人長相,眼窩深陷,鼻梁高聳,面色蒼白。他出生在大臨邊陲,幾乎離蒼國最近的地方,生長的村子和蒼人牧馬地不過三裡。他堅信自己不會認錯。
他悄悄報告了長官,帶上了幾個人摸到女人落腳的地方......抓獲的過程比他們預想的還要順利,那人好像就剩一口氣了,一點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仍由他們一邊罵奸細,一邊将人五花大綁了送去軍營。
那女人一路沉默,到了軍營,見到蘇赫長官,說了讓人瞠目結舌的話。
她說,她是蒼國王位繼承人莫罕王子的妹妹。
雖然不懂她為什麼要拐着彎介紹自己,但長官腦子一轉,王子的妹妹,那不就是公主嗎?!
綁到個大的了!
于是這個公主被馬上轉送到了将軍府,見到了甯北當地最高長官。
最高長官放下開了一半的糧草分配計量調整會議過來,聽說這公主餓得就剩一口氣馬上要死了,讓人給她解綁,還把自己的晚飯讓出來給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