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玚像個最完美的聽衆，将漠南星那些斷斷續續，字不成句的話語重新拼湊出原本的意思。

他說起當年決裂分别後重回天音峰，師祖老懷寂寥新收了一個小師妹，玉雪可愛隻到他膝頭那麼大。小姑娘喜歡在他做課業時賴在他腿上午睡，醒來後嘴裡還含着他垂下的長發。小小的孩子伸出粉藕似的手擦過漠南星濕漉的臉，脆生生地問他，“師兄，你為什麼要哭？”

“因為被人扯着頭發真的很痛啊。”他提起當時的回答，邊哭邊笑，一臉正氣不假思索地诓騙小孩改掉一些因為從小缺乏安全感帶來的壞習慣。

風玚也陪着他笑，隐去了三分陰郁，掰過新封的仙台長史的臉，認真地擦去那些淚痕。

後來咬着他頭發的垂髫小兒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和他少時一般背着包袱偷偷下山。小姑娘以為隐藏的很好，殊不知包袱裡的打點大都有師父師兄的手筆。他負手在小師妹下山的必經之路等她，一聲師妹把小姑娘吓得尖叫，包袱散落掉了一地細碎物件。

“我我我我是失眠到處走走，沒有要溜下山等意思。”

漠南星按住受驚的師妹，笑說，“少年人向往江湖是再正常不過。在那裡，你會遇到最好的朋友，酣暢淋漓棋逢對手的交鋒，會喝到最香最醇的酒，也會有江泊夜船笛聲蕭索的失意。但最終，他會教你流淚。”

少女仰頭用清澈的目光注視着他，“師兄……”

她還那樣小，被呵護備至着長大，滿心滿眼都是鮮衣怒馬仗劍天涯的意氣風發。

他本想像以往一樣揉揉她的發頂，但又怕拂亂她的發髻，歎了口氣，以年長者的姿态攬過少女稚嫩的肩膀，遠處遼源廣闊，繁星萬點，“如果你能承受那些眼淚的代價，那麼便去罷。”

“師祖曾說，我是天音峰開派以來最得天獨厚的星術士，但我機關算盡，卻沒算到造成她一生流淚最多的那個人，竟然是我。”

若非他背誓。

這世間的因果命數全都是注定的，他要救一個人，自然會害了其他毫不相幹的人。

他看着紅着眼睛的師妹在一片屍山血海裡不斷翻找，聲調毫無起伏，“離開吧，離開白玉京，離開是非之地。”

她已經不會再問他為什麼，她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污糟的血漿，她咬着唇，“我恨你。不論今生來世，都不會原諒你。”

風玚抱着他，以一種要把他揉進骨血的力度。

他滿意地聆聽着這個被他一點點打磨成如今鐵血冷面模樣的男人壓抑着的哭聲，語調輕緩溫柔，但字字句句猶如鸩酒澆喉，“沒事的，你還有我，南星。我也隻有你，我們都隻有彼此了。”

你終于，隻有我了。

他微笑着在漠南星看不見的地方欣賞着這份甜美到令人顫栗的破碎，右手帶着安撫意味地輕拍着漠南星的背。

他想，或許吧，這個世界曾經真的有過雲霁這個人的存在。但在他的母親眼見他哭到昏阙也不曾動容心軟的那一刻，在她甯願自掘雙目也不願見他越來越酷似他父親面容的那一刻，在她自我解脫縱身一躍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刻，在他父親将他随意撇下并大言不慚地說“既然你不愛這個孩子，那麼我也不會愛他”的那一刻。

雲霁便已經被他們一刀一刀淩遲而死了。

——愛是緣木求魚，苦海渡舟。感情會背叛你，但權力不會。

風玚自嘲地看着掌心那些或深或淺的紋路，他唾棄一切來自他身生父親的僞論，偏偏他還是無法扭轉宿命地成為了他一樣的人。

天光驟放，隻有殿外打落一地粉粉白白的花瓣印證着昨夜疾風橫雨的景象。

他從玉像後的機關暗格中取出一個錦盒，丢給橫梁上突然出現裹在黑色鬥篷裡不知是否能稱之為人的家夥。鬥篷下可見白骨的指節打開古樸陳舊的盒子，空曠安靜的殿内都能聽見鮮活跳動着“撲通撲通”的聲音。

随即，鬥篷裡的人消失的和出現時一般毫無征兆，隻留下一串怪誕的笑聲。

“既然你為了要我也好，雲霁也好，活在這個世界上諸般費心勞神，我自然也不能毫無作為。畢竟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僅剩的羁絆了，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