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煜安敬上。
這一生我握過兩樣最重的東西:沈潭秋遞來下了藥的酒壺,和如今壓塵封在密室裡卻依舊壓得我脊梁骨生疼的星移扇。
回顧大半生,其實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認識沈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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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我就被父親教導陵陽之主要端正威嚴,要不苟言笑。于是我也端着一副大人模樣擺出鄙夷的目光看那些頑劣的孩童,自以為不需要玩伴。
許是我這木頭一般冷硬的性格本就無趣。
可直到我遇見沈潭秋。
陵陽城一年一度的花燈節,他不知道去哪裡瞎竄得一身污泥,手裡攥着一把潔白的扇子和他格格不入。這人被城中士兵追着打上了城樓,和被父親罰練武的我撞了個正着。
他看見我簡直就和看見了救星,一把拽着我的肩朝追他的士兵一推,自己則笑着翻下了城牆逃之夭夭:“多謝少城主!”
謝個屁。
我磕在士兵劍鞘之上的脊骨生疼。
從此沈潭秋便沒皮沒臉的纏上了我,我終于知曉他原是沈府的嫡公子。
原來生為世家公子,也可以活得這般恣意嗎?
我和他拉開距離繼續鄙視同齡人,尤其鄙視他。但也許是沈潭秋在大人面前裝斯文裝得太過天衣無縫,父親居然不反對我同他的交集。
于是沈潭秋見了陽光就燦爛,在父親面前我們一個斯文一個死闆,扮演兩截張口閉口就是之乎者也的木頭;等父親一走,他拽着我翻城牆、鑽狗洞、逛夜市看燈會,把從小到大所有我嗤之以鼻的事情做了個遍。
“錢煜安,人生得意須盡歡,你一屁大小孩闆着個臭臉裝什麼深沉?”星移扇在他手裡幾乎能被他玩出花來。
這叫少年老成,他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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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十八。
水靈根修士的預言之能我仍未覺醒。父親恨鐵不成鋼地關了我不知多少次禁閉,我看着祠堂發呆,聽見地縫裡傳來一陣簌簌的聲響。
“錢煜安,還不滾過來拉我!”沈潭秋的聲音在安靜的祠堂裡響起的一瞬間近乎刺耳,我看着他從地道裡鑽出的那副模樣心中莫名一陣火大:
“沈家實力雄厚,沈公子自然想玩便玩,我一個十八歲還未曾覺醒預言之能的愚笨之人,恕錢某以後就不奉陪公子了。”
我故意撒着自己的惡氣,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對他說的重話,所幸沈潭秋都明白。
他聞言不急也不燥,從刨出的地道裡拿出一壺陵陽特産的桂花酒,又從外袍裡翻出半塊我上次夜市說過好吃的梅子糕,不慌不忙地遞到我面前:
“沈家實力再雄厚也會永遠效忠城主府,吃塊梅子糕消消氣,不就是區區預言之能,我陪你練。”
沈家世代火靈根。
他陪個屁。
我冷眼看着這厮在祠堂裡把自己喝了個死醉。
從小到大被罰跪祠堂無數次,但唯有那晚的祠堂,有新釀桂花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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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潭秋父親病逝。
他一夜之間似像換了個人,總算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我竟甯願他如之前一般,恣意灑脫肆無忌憚,這才該是他。
沈潭秋的少年氣似乎随着他父親的病逝,随着沈家交落在他肩上的重擔,一同煙消雲散了。
他和沈家主母一同協理掌管沈家上上下下,而我被父親逼迫發掘預言之能卻仍無所獲,一時之間竟再難相見。
繼承者的身份像個詛咒,它要求我們擔下所有擔子,不可以後退亦不可以流淚,要挺起胸膛背負整個家族的希望,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們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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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二。沈潭秋成婚。
喜宴上是我和潭秋兩年來頭一次見面。新娘很漂亮很溫柔,顧家嫡女顧君婉,和潭秋算得上門當戶對。
吃完喜宴我不動聲色的準備先走,哪知剛繞道幼時我二人常攀的沈府槐樹處,樹杈上突然傳來一聲久違的輕笑:“煜安,你這人真不夠意思。”
“鄙人好不容易拐個媳婦,少城主居然不喝兩杯再走?”
我看着樹杈上的人心中驚覺好似一切都未曾變過:“喝。現在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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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之後生活再次回歸正軌,我的預言之能還是未曾有半分起色。
收到了潭秋的信,信中說他一切安好,沈府走上正軌,君婉也已懷有身孕。信中還附上了一些覺醒的辦法。
替摯友開心的同時,也替自己惋惜。
水靈根的預言之能覺醒時間雖說有早有晚,可我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自己真是個一事無成的廢柴。
我嘗試了上千種古籍曾記載的覺醒之法,最後竟然可悲地發現書中寫滿了“時機”二字。
可究竟要怎樣的時機,才配得上我這從小被寄予厚望,可如今又被數落得一無是處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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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如往常一般練功,卻聽聞城主府院中的桂樹上似乎有聲響。
越走近桂花味越濃,隻見潭秋倚着桂樹,左右手各拎一個酒壺,見我來笑道:
“我兒沈燎今天滿五周歲,沈家旁支都盯着呢。懶得和他們周旋便幹脆不辦酒宴,但少城主你可要陪我喝兩杯。”
“燎兒的小字可否取了?”我接過他遞來的酒壺,問。
“燼隐,沈燼隐。燼天焚業,隐芒康健。”這人邊說邊掀開層疊的樹杈,竟然顯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我大驚:
“你、你就這麼給孩子放樹上?”
那孩子一雙黑眸像極了沈潭秋,看着我笑得很燦爛:“錢叔好。”
沈潭秋熟練地抱起沈燎,小沈燎膚色極白,倒是随了他母親。兩個大老爺們最後圍着個終于困極了熟睡的孩子,下着兩壺桂花酒聊了半宿。
隻是這桂花酒為何比往常甜。
我越喝越發昏沉,閉眼之際隻看見沈潭秋月色之下寒涼不忍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