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靖如此說,衆人也都四散回去,月千裡和江不夜踏着月色回到月滿樓時,阿福正等在門口,見他們終于回來,朝他們招招手:再不回來就要打烊關門了。
跑了一整天,月千裡現下是困的直打哈欠:“阿福,下次你就别等我們了,大不了我們翻窗進去。”
江不夜靜靜聽着,見他困意襲來,道:“回去睡吧。”
月千裡卻還要說不:“我要去你房中。”
江不夜先是一怔,随後緊繃道:“為何?你房間裡有床。”
月千裡笑眯眯道:“你想什麼呢?我是想要看看你的傷,你不是說你傷口已經愈合了麼……阿福,你先去歇息吧。”
江不夜拂袖離去:“我休息了。”
月千裡蒙道:“都是大老爺兒們,怕什麼呀……而且,我早看過了好不好。”
雖然不知江不夜的表情,但月千裡卻感覺他四肢僵直,似乎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挑挑眉,不願意就算了,不看就不看嘛,至于如此害羞?
阿福也困着揉了揉眼,卻還沒回去,對着月千裡比劃:他在等你。
月千裡不消說也自然是樓月滿,脊背僵硬一瞬,随後又緩緩放松下來,繃着下颔,半晌道:“知道了。”
阿福息了大堂内的燈,隻留下一盞昏黃快要燃盡的燭火,上去睡了,于是大堂裡隻留下一個月千裡。
燭火搖曳,他站在燈下的影子宛如某種幽魅而沉寂的鬼影,隻有半截羊脂玉一樣的下巴被燭火照的亮堂,看不清是何表情。
随後他往後堂走去。
樓月滿的房裡沒有點燈,隻有一輪皎白月光從镂空窗沿中透進來照在地上,他沒敲門,直接進去,視野瞬間黑下來,月千裡眨眨眼,忽然單膝跪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
樓月滿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月千裡感覺到他涼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心下微緊。
半晌,他說話,語氣卻是一改笑意,病恹恹的透着冷漠:“我之後要離開這裡一段時間。”
暗處先是一陣寂靜,随後隻聽見樓月滿慢聲說道:“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江湖中的事情,不要去管,你說不聽?”
月千裡感覺筋脈火燒起來,他咬住淡色的唇,低下去的臉神色陰暗,語調透着陰沉:“[天地無私]重現江湖,我一定要拿到,你别無可能攔住我。”
樓月滿對這個詞心緒并無波動:“我告訴過你,不要去碰那東西。”
月千裡壓抑到極緻的聲音帶着暗啞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我父母正是因為[天地無私]而不知所蹤生死難測,你卻還在騙我!”
樓月滿沉默。
月千裡最是痛恨他如此沉默。
不由得讓他想起八歲時,他始終不願意忘卻的事情。
*
他來月滿樓後,阿福應樓月滿的吩咐,為他請來一個教書先生,開始教他讀書寫字,漸漸口齒伶俐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許多年不會說話,他積攢了太多東西想要說,對何事都好奇,一天滔滔不絕,聽得阿福兩隻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月千裡最喜歡去聽書,聽那些說書人說些跌宕起伏的江湖故事,其中亦有天下流浪尋親找母的俠客。
這時他便登登跑回月滿樓抱着阿福的胳膊說:“阿福阿福阿福,你說,我有沒有可能,也成大俠,會武功,就可以找到,我父母!你說他們此刻,會不會還在某個,地方,等着我去,找他們?阿福阿福福……”
阿福亦是一個少年,月千裡八歲,他不過才十六,蹲下身比劃着:千裡,我現在正在做飯,等會兒再不給大人端去,他要生氣了,我等會兒再來聽你說好不好。
月千裡撇撇嘴,見魚片粥熬得香氣四溢,主動道:“我來給你端,我來我來,讓我來。”
阿福一個沒注意,月千裡已經端着盤子往月滿樓房間去了,直接消失的沒了影,他忘了叮囑他進去之前一定要記得敲門,每年這個時候,樓月滿都心情不好的很,恐怕是因為那雙腿的原因,但他撓撓頭,繼續攪着鍋裡的粥,不知直接因此釀成了一次大悲劇。
月千裡腿腳飛快,到了屋子裡,用耳朵聽了聽,裡面卻沒聲音,他心一奇,一股偷感油然而生,左右看看,鬼鬼祟祟的進去了。
樓月滿果然不在房間,房間裡幹淨整潔,隻有桌案上面放着一卷未看完的話本,月千裡其實格外好奇樓月滿,這好奇中帶着一點濡慕,他出生到現在,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無緣無故帶他回家,還對他這般好的人,他對樓月滿天然抱有一種憧憬和好奇,什麼都想知道,雖然樓月滿總是有些壓榨童工,還喜歡捉弄他取樂,但在芙蕖鎮,他一向是謙謙君子的标杆。
況且,樓月滿對他說自己不遠“千裡”來撿他,月千裡雖然小,卻不免抱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樓月滿,會不會,認識自己的親身父母呢?
他在房間裡像個小偷一樣摸摸找找,隻是樓月滿此人卻似乎并無什麼特别的興趣,摸來摸去,除了書和衣服别無長物,竟然是連私房錢也什麼都沒藏,不由得感到挫敗。
樓月滿一貫穿白衣,款式都别無二緻,整整齊齊的疊在衣櫃裡,月千裡随便理了理有幾件亂掉了衣服,卻無意間發現這衣服下面,藏着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暗格,他隻是伸手恰好摸到,這暗格竟然無意間自己彈開,露出裡面的一份被燒焦了的信,一本書,還有樓月滿慣常戴在身上的那一塊溫潤的芙蓉玉佩。
月千裡看見那份被燒焦了的信,竟然莫名心口狂跳起來,冥冥之中宛如天感應一般,他将這封信拿起來,拆開,讀完了那燒焦的殘片,瞬間便瞪大了眼。
這信上寫道:
我始終放心不下,不知她在何地誕下我們的孩子,自覺對她心中有愧,如今[天地無私]引得衆人大打出手,我有心無力亦牽涉不開,隻是希望她與那我未曾見過一面的孩子都平平安安,若無你當時救我一命,恐怕我現在也不會有妻有子,隻是不知在這種局面下,我還能堅持多久……
信前信後,什麼都沒有,隻有中間一段似是而非的話,月千裡卻竟然眼眶濕潤,想要哭出聲來。
那信下壓着的是一本厚厚的古籍,亦是被火焰燒焦了邊緣,隻隐隐看出來三個字,月千裡将書拿上,想要去找樓月滿問個清楚,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父親的好友故人。
隻是剛關上門,門口傳來輪椅劃過地面的響動,語調裡是隐藏着滔天的戾氣和怒火,聲音卻宛如一江春水,月千裡一呆,聽見樓月滿氣壓極低,宛如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平靜時刻,輕聲細語地叫他的名字。
“月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