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千裡盯着一地的鮮血凝神不語,這血迹還尚未幹涸成暗紅色,這周圍卻沒見到屍體,莫非……
他目光移向寒潭,猶豫了一瞬,将扇子别在腰間,深吸一口氣屏住跳了進去。
入水的第一反應是冷。
刺骨的冷。
像是忽然從立夏到了冬至。
水面之上的瀑布雷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在水下隻剩下無聲無息的靜谧,失重感讓他在進入水中時忍不住閉眼,等适應刺骨的寒氣,他才忍着輕微的刺痛睜開眼,就這一眼,他便四肢徹底僵住,連閉氣都差點亂了。
水下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月光穿透入水,朦胧的将深潭底部的情形虛虛照亮,卻讓他幾乎汗毛倒豎!
這底下……是個萬人坑。
潭水的表面平靜無虞,在最深處已經埋起一層混着水草和其他腐爛物堆積在一起的厚厚泥垢,有成群結伴的魚穿梭其中,啃着一隻快要辨認不出模樣的手掌。
幾欲作嘔。
強忍着不适,他往下不斷下沉,直到終于能看清最深處的泥垢是如何堆積在一處,密密麻麻、很多張已經腐爛地隻剩骨頭架子的臉已經無法辨别是男是女,空洞洞的目光直直的看着上方,月千裡隻感覺到一陣絕望的悚然。
水底的魚群和河蝦長久被喂食着人肉已經變化了習性,直直地沖着月千裡而來想啖其骨,水下不便于活動,月千裡隻竭力避開,肩上被青狼劃出來的爪痕往外滲血,待的越久,隻會引來更多的食人魚。
他草草掠過底下的人臉,試圖找到那可能不久前才被推下這深潭萬人坑的屍體。
也許,她曾經是一個新婚婦人。
想到那樣一個女子被推進這萬人坑中腐爛發臭的景象,他毫無所覺的咬緊了牙關。
直到他終于看見魚蝦反常的聚在一處浮動的水潦處,争先吸吮着“上天”饋贈的絕佳美味。
離得近了,月千裡才看見,那“水潦”是雜亂浮在水中的頭發,擋住了死屍的臉,讓他完全看不清是何面貌,隻能朦胧辨認這就是這萬人坑裡看起來最新鮮的屍體。
遊過去輕輕提住了對方的衣領,入手的重量讓他略微怔住:這是個男人?
泡了水的屍體重而浮腫,連面龐也變得陌生,被月千裡拽起時,從對方身上卻掉出來一個東西,飄着長長的一節黑繩,即将沉入湖底的泥垢時,被他用小指勾住了繩子,他拉入手中,發現挂在黑繩上的是用蠟封住的一小段竹筒。
不再遲疑,他将竹筒揣在身側,拽着這具死屍往水面上浮去。
猛地紮出了水面,月千裡渾身濕透,甚至感覺自己身上已經出現了那水底萬人坑帶上的腥臭味,肩膀的傷口隐隐有些刺痛,他先飛上岸,随後将屍體再拖了上來。
擦了一下臉上的水珠,月千裡看着這一幕,想到曾經似曾相識的場景,不由得笑了下。
将對方的頭發撥開,露出來的一張胡須臉證明月千裡判斷的沒錯,這具屍體确實是個男子。
這男子的面貌十分陌生,卻瞪着眼睛死不瞑目,渾身已經在水裡泡的有些烏青發脹,黑發淩亂,腦袋歪向一邊,就在此人的脖頸上插着一隻長箭,箭沒入皮肉的地方,正好有着一個同樣熟悉的印記,黑色的,不像字、不像符,跟那日冼川江上抓到的盜賊身上的印記一樣。
月千裡居高臨下地看着,神色晦暗,這死掉的人和船上那盜賊是一夥人。
他将那用蜜蠟封住的竹筒頗有些暴力地拆開,發現就在這竹筒之中,夾了一張薄薄的紙。
他還沒将其取出,隻聽見一聲尖銳至極的哨聲!
千鈞一發之際,他閃身退到了三尺外,看着一隻長箭穿過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射進了瀑布中!
他眼神轉冷,隻差一點,這隻箭就會穿透他的心髒,對方顯然是要殺人滅口至他于死地。
既然如此。
鐵扇被握在了手中揚起狂風,毫不猶豫沖着射箭的地方飛出,對方連放數箭,卻隻感覺那扇子像是長了靈性一般精準的朝着藏身之處而來取他性命!
來不及再放箭了!
扇子轉回月千裡手中,對方利落得滾進草叢深處轉身就跑。
[月下行]的輕功無人可比,月千裡身形一閃追了上去。
這背着箭筒的暗殺者絕對跑不過緊追不舍的他,但對方殺手顯然比月千裡要更懂地形,躲避隐匿讓他始終保持樂一段距離無法追上。
月千裡再次揮扇,對方閃身,鐵扇鋒銳而尖刻刮傷了對方的後背後回到手裡,他将手勢貼在唇邊,吹響了一聲清脆的哨音。
一隻豆眼紅喙的雪白鴿子從林間飛出,落在他的手上,鴿子背着比自己還要大上一截的細長鐵盒子,像是一隻負劍的俠鴿,探頭探腦的看了一眼月千裡右肩上的血。
月千裡摸了摸他的腦袋,看着林子裡無處可躲、隻能靠在樹後的黑影道:“出來。”
對方盡管努力鎮定,聲音卻仍然洩露出一絲震驚:“原來江湖上說的千面三生君竟然是個女人。”
月千裡無聲的笑了一下,歎了口氣故意捉弄道:“既然被你發現了我的身份,你就别想活着離開了。”
對方的影子抖起來,他完全不會懷疑這句話會成真,九轉流金扇會立刻割斷他的喉嚨,這位江湖懸賞榜第一的江湖大盜,沒有一個人成功抓住過“她”的真身。
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死期将至之時。
“放過我,我可以告訴泥那口寒潭的秘密。”求生欲先一步占據了理智,他開口說道。
月千裡莞爾:“……真的?”
“自然。”黑影說。
月千裡欣然接受,如果能知道些線索,他倒也不會做那濫殺之人:“好,那你告訴我,那底下死的都是些什麼人?”
“……那些是已經失去價值的廢物。”
“哦?怎麼才算有價值?”
“捉到名單上的人。”
月千裡等待他往下說清楚,卻隻等來一片寂靜。
他皺了皺眉,展扇飛出!
鴿子撲棱着翅膀飛起來,看着樹敢斷裂,轟然歪倒在一側,而樹幹之後,那要千面三生君放他一命的人背着箭筒坐在地上,沒了樹幹倚靠也輕輕一倒,露出嘴角留着黑血的臉龐。
月千裡愕然:死了?
不過幾個呼吸,竟然死了,他臉沉下來,去檢查那死掉的屍體。
中毒了。
他神色晦暗捏緊了扇子,先是咬舌自盡、再是長箭暗殺、毒發殒命,這背後之人好像生怕被人得知了其中的秘密,嚴防死守,不讓任何人有洩密的可能。
他說的名單,莫非是那竹筒裡的東西?
月千裡重新将那竹筒裡塞的東西拿出來,蜜蠟封住了水的滲透,裡面的紙張幹燥白淨,黑色的字迹無比清晰,他一目十行看完,表情微變。
這是一張寫滿了名字的紙。
若是粗略數下來,至少有百人不止,有些名字已經被毛筆劃上了,比如蘇陌兒這個名字,有的名字卻完好無損,比如,穆清清這個名字。
這是一張擄掠名單!
蘇陌兒那一筆被劃的如此深如此重,明晃晃的昭示着這張紙上已經被劃掉的名字,都已經被這夥人擄走了!
“那一帶隔山差五就要失蹤幾個女子,從前都說是野狼……”
月千裡收好紙張,面色凝重。
他得去核實,這張紙上有名字的女子,是不是都失蹤了,這麼多人憑空消失,官方竟然毫無頭緒,不是這群作案的盜匪手段高明,就是那官府之中,有官人相護。
月千裡去掰那人的脖子,看見那黑色印記後松開了手,從這人身後的箭筒之中抽出來一隻長箭,長箭渾身漆黑,箭尾卻刻着兩個字:胭七。
代号刻于器上,隻有兩種人才會如此,統一培養出來的暗衛和殺手,養暗衛者,必财力非凡。
會是宗政韫的人嗎?
這些都是她指示而為嗎?
他不能不懷疑。
畢竟宗政韫手上,有一模一樣,僅顔色不同的印記。
回想起對方狠辣殺伐的語氣,月千裡思緒有些淩亂,他沖着天上吹了一聲哨,鴿子又飛回來停在了他的手臂之上。
月千裡取下它身後的鐵盒子,将裡面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隻通體碧綠的玉箫,在月色下剔透晶瑩。
他将刻有暗衛之名的箭同玉箫一同插在腰側,将藏于袖中多時的信拿出卷起,放進盒子裡,摸了摸鴿子的頭,低聲道:“你後面不必再跟着我,回中都找麗娘,讓她幫我打聽清楚有誰在打聽千面三生君,等我去中都後親自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