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謝府的春宴初歇,章家來信已入密折,果然如顔琮所料,章慕之已經有所行動。
謝宛枝心知局勢将變,當夜便命人徹查東市。
此後三日,春雨綿綿未停,府中表面如常,實則人心緊繃。?謝宛枝不動聲色,隻将密令交至傅文芝手中,暗線便自南線起伏。
而今夜,東市第一卷賬冊送至謝府,查賬之人,唯她與陸如歸。
春意遲,夜色已深,雲隐月沉,窗外的風細細地吹進來,卷起案上的幾頁紙角,輕拂着銅燈旁微跳的燭火。
香爐中細煙袅袅,凝成一縷未斷的線,仿佛将這一室光影纏縛其間。
謝宛枝斜倚榻側,身着暗紋青裳,外罩淡煙紗衣,腰間一條軟玉白帶輕輕垂落。
她神色淡淡,唇角略翹,仿佛這世間紛擾皆不入心。
但如果細看,卻能發現她眼中藏着翻湧的漩渦,深潭之下暗流潛動。
陸如歸坐于案前,身着常服,烏發挽起,鬓邊有幾縷碎發散落。
他神情沉靜,衣袍褶皺映着燭光,平添幾分沉斂之氣。
他沒有看她,卻在她唇角上揚那一刻,悄悄收緊了手中筆鋒。
她指尖勾起幾本賬冊,将其中一沓緩緩推向他,動作不急不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東市糧案已露馬腳,調撥銀兩數目與庫賬不符。”
她擡眸看他,指節輕敲卷首,“我隻看了頭一卷,其餘的——你來查。”
陸如歸接過,翻開第一頁,筆迹清晰,确有一筆銀調數額與庫中留存不符。
他眼底浮出一抹冷意,卻未即刻作聲,繼續向下翻閱。
“西南、東室、再加上這東市……全都亂了。”
他低聲道,嗓音微啞,“不是一人之手。”
謝宛枝輕笑一聲:“東市屬李派,西南歸林家,東室的人則早年便是兩邊的棋子。”
她拈起一頁賬冊,指腹在那串異常銀數上輕輕一頓,眸光微斂:
“如今銀賬調錯得這般整齊,層層相扣,卻又沒有急于掩蓋的痕迹,像極了有人有意而為,故意在各處都留下一個‘差半步’的破綻。”
她将賬頁推向他,語調依舊不急:“若真是私調私吞,哪一處不該藏得滴水不漏?但現在這幾筆銀流,不偏不倚,恰恰都落在我們能查、也會查的幾條線上——”
“他們不是沒能力遮掩,就是故意要我發現。”
陸如歸眼神微動,似已明了她意圖。
謝宛枝繼續道:“這不是賬出問題,是人出了問題——有人在借我之手,打草驚蛇。”
“讓朝中衆人知道我已察覺鹽銀異動,好叫真正貪墨之人驚慌露怯;而那位藏得更深的,則可趁亂收網。”
她指節在案上一敲:“李、林兩家雖分屬兩派,近年來卻多有暗通,若有人想借此除掉他們一批人,最好的辦法,便是讓我查出蛛絲馬迹,替他敲山震虎。”
她望向陸如歸,眼神冷靜:“而那隻虎,很可能不止一隻。”
話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瞬寂靜。
陸如歸指尖停在一頁賬上,眼睫微垂,像是在咀嚼她那句話的含義。
半息後,他低下頭,繼續向下翻閱。?
卷頁聲輕響,在燭火中顯得格外清晰。
陸如歸翻完最後一頁,指尖頓住,靜了片刻才擡頭看她。
眼神不再是初見時的懵懂,亦不是質問,而是沉靜如水,仿佛一隻對獵人心思洞若觀火的獵物。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讓我卷進來。”
他望着她,唇角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沒有責問,隻有低低一句确認——
“你是……故意的嗎?”
謝宛枝沒有立刻回答。
她隻是靜靜看着他,像是在衡量什麼,又像在欣賞什麼。
燭火在她眼中跳動,映出一層暧昧不明的光。
良久,她才緩緩向前一步,站在他身前。
她彎下腰,指腹輕輕拂過他握卷的手,動作帶着一種刻意的溫柔。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她聲音低柔,唇角帶笑,卻不是嘲諷,更像是一種笃定而隐秘的溫情。
“若你真的不願,又怎會看得這樣仔細?”
她語氣淡淡,卻字字緊扣。
陸如歸沒有動,眼中情緒卻緩緩沉了下來,像是被她一句話擊中。
獵物自知早被觊觎,卻也甘願自斷退路,主動走進獵人為自己設下的陷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