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宛枝一頓:“他做什麼來?”
“說是查賬途中有所得,親自來呈。”
謝宛枝沉吟片刻,道:“請他入内。”
不多時,賀雲荀步入内閣,衣上帶着未幹的山雨痕迹,眼底微紅,看不出情緒。
他上前幾步,雙手遞上一卷密冊,道:“這是今日從西郊轉來的調銀副錄,其中有兩筆銀策未署批名,已調往邊防。”
謝宛枝翻閱片刻,眉心微蹙。
“這批銀——竟繞過戶部直入兵部。”
“正是。”賀雲荀低聲道,“依這流向,至少得有兩個衙門私通。”
謝宛枝攏袖,道:“你如何得來?”
賀雲荀不答,隻緩緩開口:“謝大人既破此局,不若破得更徹底些。”
“你要我動内庫?”
“你動,他們才真敢動。”
他語氣平穩,卻字字扣心,“我這一份,是與你共破此案;你若念舊情,便留我一席。”
謝宛枝望向他:“什麼?”
賀雲荀微一拱手,眸中帶着七分真誠,三分籌謀:“謝大人在朝為官作宰,便不可終身無夫侍。雲荀既為舊知,又願棄宗而贅,護謝府左右——謝大人……我這般條件,可否一議?”
謝宛枝未答。
燭火映她眉眼,神情不悲不喜。
良久,她才淡聲開口:“阿荀,你做得太巧。”
賀雲荀拱手:“我隻願為你所用,此情可鑒。”
“但我謝宛枝,不會因旁人三言兩語、或幾分情義,就應下這世間最難一事。”
“我若允你,便會護你到底,不負一生。”
她緩緩将冊頁合上,淡聲道:“你若能與我破得此案,保得朝局清明——那時,我再答你。”
賀雲荀低頭一禮,笑意淺淡:“宛枝之言,我記下了。”
他轉身離去,身影落在雨燈之後,極靜極深。
謝宛枝望着他背影,眼神未動,指尖卻緩緩摩挲着那份冊頁,仿佛在權衡什麼。
而另一邊。西嶺山寺,松風如濤。
密室中,陸如歸端坐圖案前,銀賬竹簡散落數頁。他指腹緩緩掠過一份新得賬冊,目光鎖定其中一行回文賬注:“三十二号銀策,兌于東市,托莊藏銀,暗文藏符。”
“确認了嗎?”宋承之立于他身後,眉目沉靜。
“确認了。”陸如歸低聲,“‘三十二号’是母親臨終前最後策署,銀未歸賬,符未銷卷,卻有人在此後兩年用它調兵三次。”
宋承之眉心微蹙:“若真是有人借此舊策動兵,那可非一人一系之事。”
“姜徽動過。”陸如歸眼神一凝,“她那一系的銀莊‘聚春’,背後牽出私賬、調兵、換符三條線。”
他指節輕點:“若要從此處入手,不可直接撼動姜徽,需從其屬下入手。”
宋承之沉思片刻,緩緩道:“兵部中人,姜徽舊部姜子意,近日因家宅案失勢,雖仍列下屬,卻心有怨言。”
“我試着聯絡過她。”她眸色沉吟,轉身從案後取出一枚封匣,“她回信很謹慎,隻說願‘一觀舊策’。”
陸如歸接過封匣,打開一看,内有半頁調兵密令殘卷,紙角已微黃。
“是當年調兵南隅所用之紙。”陸如歸低聲,“她在試探我。”
宋承之點頭:“她也在試你是否真握有舊策全卷。”
陸如歸将殘卷收入懷中,目光冷峻:“那便試試。”
宋承之卻忽然語調一轉,似無意般道:“倒是……京中局勢比這密卷還有趣。”
“嗯?”陸如歸擡眼。
她輕輕一笑,語氣似是調侃:“你那位謝大人,最近可熱鬧得很。前腳剛在朝堂護你到底,後腳賀雲荀便三番兩次登門——謝府東側議廳這幾日,可是天天為他點茶焚香。”
陸如歸指節微頓,抿唇不語。
宋承之似覺不夠,話鋒一轉,又添一筆:“我聽人說,賀家近日密調外宅禮聘器物,暗中備禮送往謝府,不知是賀府刻意往來,還是……那位賀公子自己要送的。”
她啜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的謝大人,可真吃香。”
陸如歸未語,神色卻沉了幾分,指尖在案角慢慢收緊。
宋承之打量他,語調終于落回正經:“你倒不吃醋?”
陸如歸低聲道:“謝大人自有分寸。”
宋承之輕笑一聲,像是看透了他心底那層情緒,隻淡淡一笑: “也對,她謝宛枝從不是泛泛之輩,你是她的人,自然也懂她的心。”
同一時刻,京中謝府。夜已深,廊下燭火微晃。
謝宛枝坐于書案前,案上攤着新進密文,其封口纏朱線,無署名,卻以“三十二号”為記。
她輕輕展開,内為銀策對照、莊賬流轉、舊符編号三條主線——紙上“聚春銀莊”一欄,被反複标記,最後落一墨線:“姜徽外親、李瑾清舊交。”
芷甯低聲道:“這……是陸公子之意?”
謝宛枝輕輕一笑:“他倒是給了我一把鑰匙。”
腦海中閃過那小兔子一般狡黠又純然的少年面容,她唇角不由上揚。
她垂指在“銀策三十二”上輕按,“銀歸賬,符無銷,人未問——此三者一查,姜徽便沒有退路。”
“李瑾清借兵部之手壓我,如今卻叫她自己人倒了一步。”
她緩緩起身,披上外袍:“明日朝議——我便以此為引,開三署聯審之局。”
芷甯怔住:“大人可是要……”
“徹查兵部私銀。”
謝宛枝轉眸,目中如炬:“她想拿陸如歸之名指我徇私,那我便以此人之功,叫她看清誰才是真正心懷舊黨。”
風起夜色,燭影重重。
山寺之中,陸如歸立于舊殿之前,望向天邊微露的晨光。
“謝大人,如歸走這一趟,不為報恩。”
他喃喃低語:“……是想與你并肩走到底。”
而謝府之中,謝宛枝凝望密文良久,攏袖而立,一字未言,轉身而去。
風雷未止,棋局未歇。
天光将曉,東市銀莊之局、兵部私銀之錯、姜徽之線……已入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