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畢舊事,宴席也擺好了,孟思百扶丁旭上坐,丁旭不肯,說還如從前在白雲觀那般,自在對坐就好。
“聽你的。”
“還有一件,我不飲酒。容我以茶代酒。”
孟思百聞言,打量着丁旭,忽地大笑:“威遠将軍,你不會還沒開戒吧?”
“不飲酒,是師父定下的規矩,我斷不敢違。”丁旭認真道。
“難怪師父他老人家最看好你!哈哈!那就客随主便!”孟思百笑着,自斟自飲,連飲了三杯,這才舉筷夾菜。
一品新最有名的是全魚宴,此時桌上擺的正是各色魚味佳肴,不過主客隻兩人,沒有上齊九十九款菜品,而是選了九道。
内中有一道紅燒鯉魚,那鯉魚足有十二斤,盛在最大号的白瓷盤裡,頭尾翹翹。
“我記得你愛吃魚眼。”孟思百夾起上面的鯉魚眼,放到丁旭面前的小碟裡。
“對眼睛好。”丁旭沒有推讓,道謝後放進嘴裡,魚大目圓,燒得火候恰好,嚼咽間香汁四溢,他不由得連連點頭。
“你是将軍,一雙好眼可得看看清楚。”孟思百吃了一大口鯉魚肉,端起酒盞,慢慢說道,“丁家前程,可都在你身上。”
丁旭一怔:“……”
“你剿滅海寇,武功赫赫,世人都說,你合該封侯,但現在隻做個羽林衛指揮使,你不覺得委屈麼?”
丁旭搖頭:“我是武将,保家衛國是本分,我願馳騁疆場,施展本領,而陛下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唯有感激。至于功名富貴,本就是錦上添花之事,有當然好,沒有也沒甚麼。”
“你呀,”孟思百望着他,眸光閃爍,“我該怎麼說你好呢?”
“不說這個了,咱們吃菜。”丁旭接口道,舉起筷子,要夾魚圓,孟思百卻伸手按住他手臂。
“子冉,你還是太單純了。”他往前探身,一口酒氣噴在丁旭面上,丁旭微微蹙眉,卻礙于禮數無法避讓,隻能受着。
“自古帝王最怕甚麼,臣下功高震主。你偌大的武功,陛下都不封賞,已然擺明了态度。”
孟思百緊緊抓住丁旭,一字一頓道,“陛下為何點你入宮?伴君如伴虎啊!你少有差池,必定會良弓盡藏、折戟沉沙!你現在不替自己打算,事到臨頭就晚啦。”
丁旭聞言,甚是驚然,這些他未曾想過,此刻聞見确感驚訝,但更讓他震驚的是,這番話居然會從孟思百口中說出。
孟思百是商人,在商言商,他怎麼會如此揣測聖意,還直接講出呢?
就算他替自己這個同門考慮,似乎也有些過了。因為那話中,分明已有擇君之意。
這可是大忌。
丁旭默然片刻,故意順着他的話道:“那麼,我該如何是好呢?”
“凡事預則立。”孟思百看着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陛下年事已高,東宮依舊空懸,這就是你的機會。”
見丁旭眼露迷茫,他一頓,繼續道:“按照聖訓,東宮之主,或立嫡,或立賢,或立長。但太祖問鼎以來,凡八朝皆是立長!”
“立長……”丁旭喃喃,扭頭望向窗外,日光燦爛,将對面屋瓦照得白亮,一隻麻雀在瓦上跳躍覓食。
他定定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孟思百往後一靠,給自己倒一杯酒,一飲而盡,複又扳住丁旭肩膀,強迫他與自己對視:“子冉,你還猶豫甚麼?機不可失,隻要你點個頭……”
“孟兄!”丁旭忽地開口,斷然道:“我是武将,隻是一介武将,武将嘛,上陣殺敵保境安民足矣,至于别的,我不想!”
雅間門扇大開,喧嚷聲與酒菜氣随風撲入,孟思百望着樓梯上那一閃而下的身影,抄起手邊酒盞就要擲出,卻忽地停住。
他急急起身,自去關好門扇,又整理好衣衫巾帽,這才走到那魚化龍紋屏風後面,掀起壁衣。
壁衣後是冰裂紋槅扇門,他擡手輕叩,一個蒼老的男聲說了個“進”字。
門開處,隻見一個男子正合目靠在榻上,似是小憩,榻桌上擺着棋盤,榻側立着個髭須盡白的老者。
老者戴竹冠,踩雲頭履,着石藍闊袖長袍,手裡握着一卷書冊。看見孟思百進來,他沖他點了點頭。
孟思百小步近前,在榻前三步處停住,跪了下去,顫聲道:“小人無能,未能說服丁旭,還請谷王殿下責罰。”說罷重重叩首。
谷王姜望恒忽地睜眼,冷笑一聲:“不識擡舉的東西,用不了,那就廢了吧。”
他擡手拈起一粒黑子彈到孟思百頭上,“将功補過,務必做得幹淨。”
老者躬身:“不可殿下,我們還須……”
“管先生,你也聽見了,姓丁的甚是決然。”姜望恒不耐地打斷管平淵的話,坐直身子道,“别再說甚麼韬光養晦,伺機而動。我都等過了而立之年,還是一無所有。”
“再等下去,一旦陛下殡天,莊貴妃他們就該動手了!”他扯扯墨綠暗花紋袍袖,凹陷的雙眸中射出冷光,“我比不得他們,母子連心,人多勢衆,須先下手為強。”
“那個位子,從來都是搶來的!”
搶也要憑勢有力。姜望恒母妃出身低微,戚親一系無所助力,他隻能從文臣武将中尋找幫手。文臣大都奉祖制為綱憲,上表提議立儲,稱必立長,無需他多費心思。
但武将們卻未有擁立他的。或是出于武将不涉朝政的成規,或是瞧不上他的體弱不武,或是心有别屬,總之任他百般示好,竟無一将與他結盟共行。
丁旭的出現,讓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丁家世代耕讀,卻從未出過碩儒高官,是實打實的寒門。丁旭雖中了武舉,又有軍功,但與那累世功勳的将門之後相比,也是個無有靠山的伶仃之輩。
他班師那日,除了兵部按例設宴,再無一将替他慶賀。
姜望恒本以為自己此時遞出橄榄枝,丁旭定會感激不盡,欣然應約,誰知碰了個硬釘子。
意外化作羞惱,姜望恒的憤怒如熊熊大火,不可遏制。
“殿下三思。”管平淵上前一步,以師長的口吻繼續道,“丁旭乃陛下欽點羽林衛指揮使,剛剛凱旋班師,人氣正盛,他若出事,陛下定會讓大理寺徹查,那時……”
“嗯,先生提醒的是。”姜望恒幽幽地笑了,“陛下喜歡他,本王更得好好待他了!”
他勾勾手指,示意孟思百近前,壓低了聲音。
孟思百手握黑子,頂着出血的額頭,仔細聽畢,兩片薄唇旋即咧成一個海口,“殿下放心,小的一定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