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叔走後,貨架上的易拉罐仍在緩慢滾動。談舒婷收拾着被邱毅天弄得亂七八糟的貨架,而談争則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她忘不掉這張凳子曾經重重地砸在自己母親的後背上。
她什麼忙都幫不了,沒辦法幫媽媽守着小賣部,沒辦法幫媽媽收拾貨架。以前她還可以努力學習,以後考上大學給媽媽養老,但現在,她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目标。
談争,你是個廢物。
“媽媽,”她突然開口,“我想洗澡。”
談舒婷愣了愣,走到談争面前摸了摸她的頭,牽着她的手把她帶到了樓上的淋浴間:“等着,我幫你試試水溫。”
花灑噴湧的熱浪裡,冰涼的瓷磚是唯一可以讓她冷靜的東西。她被熱氣蒸得恍恍惚惚,記憶被遷回了十幾年前。
在談争的記憶裡,父親并不是一個溫柔的詞彙。
雖然在别人的口中它代表着慈愛、安全感,但她談争這裡,父愛代表着毆打和疼痛。
媽媽告訴她,很早之前的父親并不是這樣的。
二十年前還不支持自由戀愛,相親才是主流,談舒婷在小姨的介紹下和縣裡少有的大學生邱毅天見了面。
那天,談舒婷穿着簡單的連衣裙坐在餐館的木椅上,對面的男人着裝很是體面,笑容溫和地遞來一個包裝精美的綠色鐵盒:“聽說你喜歡甜食,我從家裡帶了些。”
邱毅天的雙眼很是明亮,外貌斯文,一盒大白兔奶糖就輕易地俘獲了談舒婷的芳心——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體面”的邱毅天。
那時的邱毅天是縣化工廠最年輕的工程師,也是縣裡少有的大學生,談家父母滿意極了。
問過談舒婷的意見後,兩家挑了個好日子辦了酒席,談舒婷的一輩子就這麼跟邱毅天綁在了一起。
婚後頭兩年,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湖水。
邱毅天每天清晨騎車去工廠,傍晚拎着菜回家,談争出生後,他笨拙地抱着女兒在客廳踱步,哼着跑調的兒歌,談舒婷看着家裡一片溫馨,自覺她的眼光确實不錯。
那時候的談争還叫邱心筝。蘭心蕙質是父親對她的期許,像風筝一樣自由,但一定要有能拴住自己的底線,是談舒婷的祝福。
直到縣裡那家化工廠的老闆卷錢跑路,邱毅天失業了。
他自覺以自己的能力無論如何都可以再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但事實并不如他的願。
科技發展太快了,他那時候的技術已經完全跟不上時代,面試的時候隻得到了HR的嗤笑。
但邱毅天怎麼會知道這些。他早就已經憑借自己的能力做到了管理層,生産的事情他不過問已經很久了。
但縣裡其他工廠的管理層早就已經人滿為患,大學學曆的含金量在這時也已經逐漸下降,自命不凡的邱毅天不願意去幹搬磚看店之類的體力活,他就這麼從一個體面的工程師變成了無業遊民。
于是,談舒婷在水果店當收銀員的工資成了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
談舒婷的工資并不低,足以養活一家三口,她隻希望邱毅天可以在家裡安安心心幫她帶帶女兒。
但邱毅天從天堂跌落谷底,心比天高的他,快要被全職爸爸的日子逼瘋了。
他開始酗酒抽煙,夜不歸宿,回來的時候總是帶着一身酒氣,在談舒婷上班的時候也完全不管談争。
他就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從前溫文爾雅的工程師已經消失了,人類的劣根性在金錢和自尊消失的時候展露無遺,談舒婷認真打量他,才發現邱毅天已經有了些啤酒肚,就連面相也變得兇惡。
邱毅天被談舒婷打量的眼神給激怒了,一個巴掌朝着談舒婷的臉扇了過來。
“你也在笑話我對不對?”邱毅天的身上酒氣熏天,男人紅着眼揪住妻子的衣領,對着妻子憤怒地吼叫,“要不是為了你們,我早就在省城打拼了!”
而此時,三歲的邱心筝在小床裡哇哇大哭,聲音洪亮,把邱毅天瀕臨崩潰的理智拉了回來。
家暴像一場緩慢的窒息。
起初隻是推搡,巴掌,後來變成拳頭落在腰腹的悶響。
談舒婷年輕的時候總是聽父母說,家暴有第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一個家暴的男人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但邱毅天在酒醒之後總跪在床邊忏悔,雙手合十,語帶哽咽:“舒婷,我壓力太大了……”
她并不是不想離婚,但談舒婷看了看在小床上躺着的熟睡的女兒,忍耐了下來。
等女兒再長大一點,現在的她還不能沒有父親。
那幾年是談舒婷最難熬的日子,從小被父母寵愛的女孩摸着鎖骨處的淤青,沉默地熬粥、送女兒上學、在水果店對顧客微笑,回去再被丈夫一巴掌扇倒在地上。
日子就這麼陷入循環。
直到某個冬日傍晚,她提前下班回家,發現五歲的邱心筝蜷縮在沙發角落,右臉紅腫。
“你再碰筝筝一下,我就報警!”
談舒婷抄起掃把擋在女兒身前,聲音顫抖。
邱毅天卻嗤笑着逼近:“報警?你試試看警察管不管家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