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冷氣總是開得像要冷凍人的靈魂,如果能順便也冷凍掉你那條原本就不太想動彈的人生神經就更好了。
你縮在角落的座位裡,像一隻快過期的便利商店飯團,裹着制服外套,就差沒貼上「請勿解凍」的标簽。〈啪〉一聲把書放在桌上,像是要和這世界短暫地締結一份紙質合約——書名《白夜行》,封面幹淨到近乎詭異。你拄着下巴翻開第一頁,旁邊位子〈吱嘎〉一響,有人坐下了。
……不,是個「不知道從哪來的奇怪的存在」坐下了,當然不是幽靈,不然這劇情走向也太浪漫了點。
你沒有擡頭,隻是眼神像是機械反射那樣往旁邊瞄了一眼:黑色西裝,沒什麼特别,但袖口露出來的一塊手腕卻白得驚人——那種泡在福爾馬林裡、随時準備上解剖台的白,配上端正到有些超出人類合理範圍的坐姿,不禁讓你懷疑他是不是剛從某個古老家族的密室裡走出來,為了完成什麼詛咒而暫時借用公共資源。
「你喜歡這本書?」他開口了,聲音不高不低,像那種播深夜電台的人——話語的尾音拖得很溫柔,但字句太精準了,像是計算過你呼吸間隙來接話的。你突然有點後悔沒戴耳機,那至少還能假裝聽不見。
「啊——算是?」你決定采用應付陌生人的禮貌社交模式beta版,然後翻了幾頁,把身體往椅背裡縮了縮,「看完再說吧。」
其實你已經看過一遍了,但想再去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漏掉的細節和伏筆。
「是嗎……但你翻書的速度,不像隻是随便看看的人。」
他這句話像針紮在你指節上。你手一抖,那頁紙差點慘遭肢解。要不是你理智尚存,大概已經跳起來大喊「對不起我隻是個假文青!」
你開始懷疑剛才是不是不小心在某種儀式陣裡簽了契約,開始反問:「那你覺得呢?你對這個故事有什麼看法?」
像是在往深淵裡扔石頭,想聽聽有沒有回音。如果他隻是單純的怪胎,大概率會開始講一大堆《白夜行》如何映射社會陰影結構之類的廢話,如果他是圖書館的怨靈……那你就聽一聽,說不定還能順利逃跑,前提是不要回頭。
他倒是笑了,不用眼睛笑的那種,「我覺得……這是一個關于‘光’與‘影’互相依存卻注定分離的故事。」
你聽完後,幾乎想立刻合上書蓋大喊「bingo」。
「你覺得雪穗是惡人嗎?」他又問,聲音溫柔得仿佛真的關心你這個小讀者的文學品味。
(雪穗是書中的女主角。)
「我不喜歡她。」你說,「但我也不讨厭她。」
你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說得很暧昧,像剛被現實社會教育過的小市民發出的自保聲明。你沒興趣扮演評審團,也懶得假裝清高。
雪穗這種角色,你無法認同,但,也沒力氣批判。
你甚至某種程度上……有點理解她。因為有時候,你也想從這個世界逃走,哪怕方式不那麼體面。
「那你喜歡亮司?」
「他太沉默了,讓我想到有人靠近你時不說話,但其實早就決定好了一切。」
你說完後才意識到,這種句式像是交心,但你明明隻是在打發時間。
你這次擡起頭,看見一張——咦?
什麼都想不起來的臉。
你的記憶像被誰用橡皮擦輕輕摩了一下,五官都在,卻像拼圖少了一角。
你眨了下眼,他卻像早已習慣你會這麼看他,隻是輕輕偏了偏頭,聲音依舊溫柔到不真實:「但你呢?你會走在光裡,還是……留在别人的影子後面呢?」
你突然有點冷,不知道是不是空調的問題。
你低頭,盯着書頁上那個名為「白夜」的詞。
你記得它原意是永無黑夜的極地風景。可在你耳邊回蕩的,卻隻有他那句看似随意的提問:
——你,走哪邊?
「你不是來借書的吧?」你說完,朝他投去一個并不禮貌的眼神檢查。
「我來找人聊天。」他笑得十分真誠,可你總覺得那笑容像是某種預設好的程序,「你說話的方式很好玩——就像已經知道答案的人,偏要在問題上打轉。」
……他這話說得太精确,精确得像一把直插主題的手術刀,讓你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先防守哪一句。
你翻了個白眼,不打算藏拙,直接把整個人往椅子裡一縮,像是拒絕參與任何社交遊戲的懶惰npc:「誰聊天一上來就套公式啊,你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嗎?」
「偵探?」他低笑了一下,手指輕敲桌面,「不,我更喜歡故事裡那個隐藏在背後的角色。比如——雪穗。」
你本能地皺眉,那種「我喜歡反派」的發言通常隻有兩種人會講:一種是初中生,另一種是準備在人生裡搞點火花的成年人。
「……你想說你是雪穗?」你盯着他,表情一言難盡,「不好意思,我對利用人這種興趣不高。」
他卻像根本沒聽進去你的回絕,甚至眼神裡還浮出一絲愉悅,仿佛你這點冷嘲熱諷正好戳中他什麼奇怪的興趣點。
「可你能理解她,不是嗎?」
你沒說話,隻是用書頁輕輕地敲了敲桌子,像在敲一扇看不見的門。
「我不讨厭她。」你又說了一遍,但這次語氣不一樣了,「隻是覺得,她的存在是某種意義上的……結界。」
「結界?」
「她把自己圍進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裡,然後用亮司把它固定住。」你慢慢道,「像是把痛苦封印在完美的結構中,讓别人覺得她一直在陽光底下。」
「可她的陽光是假的。」他聲音輕得像從你影子裡冒出來的。
你懷疑他是雪穗粉絲,但是你沒有證據。
你盯着他幾秒,「你看得還挺認真。」
「隻是聽你說得太有趣了。」他微笑,「你不覺得《白夜行》的世界太陰暗了嗎?有沒有想過換一本輕一點的,比如……《幻夜》?」
你聽完瞬間表情扭曲,像剛咬到還沒有熟的檸檬,酸的要死。
「哦,那本更惡劣好吧。同樣的構圖,甚至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主,但她連表面上的溫柔都懶得做。」你皺眉,「《白夜行》的光是假光,《幻夜》是根本不裝的黑。」
「那你還是看了?」
「我當然看了啊。」你歎了口氣,像是回憶起一段精神層面的災後重建史,「看完那天,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坐在便利店角落,看着飯團發呆,思考人類到底圖什麼活着。」
他聽了竟然點點頭,露出一臉「懂你」的神情,「可你現在不還是活着?」
「因為我不是小說人物。」你站起身,把書抱在懷裡,「也不是誰的光,也不是誰的影。我就……卡在中間罷了。」
他看着你,眼神忽然有了某種深意,像是終于認出你身份的獵人,「你這種卡在縫裡的人最好操控了……開玩笑,你看起來挺聰明的。」
聽完,你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過身朝書架方向走去,「聽起來像誇我。」
「是警告。」
你沒回頭,不是因為故作高冷,隻是你脖子懶得動——那種類型的家夥一定還在原地裝深沉,要麼一回頭就是消失不見的神棍類型。
不管是哪個你都沒興趣。
你走過窗邊那塊斑駁的陽光地帶,自己的影子斷了一截,像是被故意藏進了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