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兒麻利的替她鋪好象牙花被子,又将鴛鴦花枕頭擺正,随後幫孫甯馨換下外衣,待她上床後,便吹熄了室内的幾盞宮燈,獨留床前一盞,屋裡的光影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屋外月光皎潔如霜沁入室内,吹熄殿内的宮燈後,卉兒并沒有立即退下去,而是躊躇着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樣子,隻是猶豫了半響卻又咽了回去。
不料,孫甯馨卻看出了她的心思,從被子裡伸出手在黑暗中拉住她,直起半個身子道:“想問什麼就問吧。”
卉兒斟酌了半天字眼,猶豫着開口問道:“小主,魯傑……”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字謎裡有殺字,可魯傑偏偏活了下來,而穗兒并不知道此事,我卻故意恐吓她,讓她覺得我想殺了魯傑?”
卉兒點點頭,回握住孫甯馨的手,怕她着涼,又将她重新塞回被子裡,自己則在孫甯馨的床邊腳踏處坐下。
屋内一片陰影,隻留一盞娟紅色的床前宮燈投下一抹昏黃溫暖的燈光,主仆二人對坐,隻約莫能看清彼此的臉頰輪廓,神色不明,心卻是貼得極近。
卉兒坐在腳踏上,将頭靠向孫甯馨一側,聽她緩緩道:“穗兒與你不同,說到底還是從外殿剛提拔上來的,心思又活絡,我若不敲打着點,隻怕有一日會升起旁的心思,至于魯傑…”
她頓了頓,似是思量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既廢了他,他如今下半生與死人無疑,是不是我殺的也并無兩樣。”
“隻是今晚的字謎我并未解完,你可仔細想想,其他三句都是上下結構,唯有頸聯是左右結構。”
“所以整個字謎的字義在傷,不在殺。”
想到前塵往事,孫甯馨不欲再提,隻道:“那日你去領宮中俸例,一身碧綠色綢緞宮裝出去,失魂落魄的着深綠色宮裝回來,我便起了疑心,托人仔細地留意打聽過,隻是你自己卻什麼都不肯說”。
“我知你恨他,但同鄉一場,你到底不想要他的命,可我卻不想就這麼輕飄飄的饒過他去。”
卉兒被戳中心事,于陰暗處泛起淚光,隻是心中卻已不願再為那人落一滴淚,而回想起她這幾日所做種種,此刻聽孫甯馨這一席話,隻覺内心頗感動容,随即便咚地一聲在下首跪下,含淚愧疚道,“小主處處為奴婢打算,奴婢卻做出令阖宮上下蒙羞之事”!
“奴婢與魯傑自小婚約,原本說好等到宮女二十五放出宮嫁人,我們倆便成親,如今他升成勤政殿侍衛,卻又說什麼家裡催得緊不肯再等,除非奴婢給他一個交代……”
那日出門,她聽小宮女竊竊私語魯傑之事,隻覺得既心中既酸澀,又暢快無比,魯傑前腳幾乎毀了她一生,後腳就發生如此慘禍。
一開始她隻覺是蒼天有眼,惡有惡報,可穿過禦花園看到那塊大石頭的時候,她這才心胸敞亮的聯想到是小主的手筆。
“他不是個好人,奴婢早該看清的,奴婢本該看清的……”,卉兒拼命搖頭,連帶着話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說着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淚痕,朝着孫甯馨磕頭了好幾個響頭,心思也越發堅毅,“小主待奴婢不錯,奴婢卻有大事瞞着小主。”
孫甯馨在黑暗中仰首躺着,聽卉兒語帶恨意的道:“孟常在不是好人”!
“當日孟常在與翠珠撞破奴婢被徐管事糾纏,見奴婢裙裳殘破,卻并未聲張,還叫翠珠給奴婢拿了套新的衣裙來,奴婢被豬油蒙了心,竟以為她是個好的,實際卻是生了有意探聽咱們鹹福宮宮闱之事”。
“如今魯傑殘廢,奴婢心願已了,明日便自請去慎刑司受罰,無論是死是活,都定不叫小主難做”!
孫甯馨聽了,卻翻身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從地上強拽起她,若是上一世她若知道,恐怕也隻會任由她去慎刑司,生怕沾染是非,隻是這一世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此時見卉兒仍是如上一世般倔強不聽,心中又急又氣,一雙曜石黑的眸子睜得大亮,語氣淩厲的逼視道:“倘若我真的不想保你,當日便讓慎刑司派人将你鎖了去,又怎會替你出頭?”
“你伺候我這麼多年,我自認為你是個明白我的,可你這般想便是将我看的太輕了”!
語落,卉兒驚訝含淚擡頭:“小主……”。在她心裡,孫甯馨一向不願沾染後宮瑣事,可以說是整個宮中惟一不謀恩寵,置身事外之人,如今卻因為自己的事牽涉其中,心中既感激又愧疚。
孫甯馨卻不得不再趁熱打鐵追問道:“你我主仆同為一體,我且再再問你一句,孟氏除了要你讓我去賞菊宴外,還有沒有其他事情再瞞着我”?
卉兒忙擺手否認道:“沒有了,真沒有了,她若是真有那害小主的心思,便是要奴婢的命,奴婢也不會答應的。”
孫甯馨點點頭,這一點倒是和前世康氏自己說的吻合,她也說了隻是要卉兒誘自己去賞菊宴和教宮裡宮人唱《狸貓換太子》。
而前後仔細一想,孫甯馨也不由得感歎康氏心思了得,她幫卉兒滿下如此大事,卻隻是要卉兒誘自己去賞菊宴,卉兒自然會認為這無關緊要,甚至還會以為她是好心給自己在人前露臉的機會。
再加上孟氏多年來在宮中經營的清名,隻怕卉兒更會将她看得如同觀世音般善哉,不生疑心,怪不得上一世自己會被她耍弄在股掌之中。
隻是這一世自己聰明通透了許多,就襯得她的馬腳也暴露的太快!
如今,一切誤解解開,卉兒頓時就有些惴惴,剛剛亮起來的水靈眸子也暗淡了下去,隻躊躇不安的問道:“小主,如今可如何是好”?
孫甯馨微微一思量,忽然心生一計,讓卉兒上前俯首耳語了一番:“可記住了”。
“記住了”!
夜色已深,院外密叢中的秋蟬即用粘杆粘了一天,此時仍叫個沒完,月光如水輕輕滲入,再次透過紙窗,灑在雕花木床上。
隻是同景同人,此時已是不同的心境。
卉兒将内殿裡的燈吹熄,悄悄退了出去,歇在外間的榻上,而孫甯馨躺在床上回想近日之事與來日之計,頗有些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如果說上一世,卉兒是康氏插在她身邊的一處暗樁,那麼如今的卉兒便是她插在康氏跟前的明樁,而有了衣裙這一檔子事,哪怕康氏再精明的人物,也不會料到卉兒會背地裡偷偷反了她。
隻要康氏一死,再也不會有人隻道卉兒的事,也不會有人能拿捏到她,到時候皇帝一死,無論是入甘露寺為尼,還是去皇陵守陵,哪裡不比這深宮大院強?
望着窗外圓月,孫甯馨久久地宛若落葉飄落般輕輕歎出一口氣。
孟姐姐,這輩子你的命我就暫且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