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纓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意識還未回籠,便聽她接道:“别騙我,你那鞋上全是泥,府裡上哪兒能沾這麼多泥?”又納悶兒道,“你便溜出去逛街湊熱鬧,也不該有這麼多泥,你昨晚到底做什麼去了?”
一連串發問令周纓聽得頭暈,忙将她從身上推開:“小姑奶奶,容我起來跟你慢慢說,再嚷就害所有人都知道了。”
蘊真忙噤聲,等她梳洗完,拉着她往澄思堂走,路上故意拽着她走得快些,将丫鬟婆子們抛下一段距離,壓低聲音問:“可以告訴我了嗎?”
“我同你三哥出去了一趟。”
蘊真頓住腳,鼻子微僵:“你不叫我。”
“你醉了,已經睡下了。”
蘊真有些委屈,眼圈兒慢慢泛起紅,周纓瞧她要落淚了,忙說:“他托你一件事。”
蘊真果然心情轉好,雀躍道:“什麼事?”
“拜訪杜太傅。”
蘊真思忖片刻,怅然道:“他如今确實不便去。”
辭過崔公夫婦二人,蘊真徑直将周纓拽回自個兒院中,打開八寶閣,在裡邊東翻西找,同周纓交代:“三哥難得托我一回,這事一定要辦得漂亮,周纓姐姐你也來幫我選,賀禮要貴重的,有雅趣些的更好,不能落了下乘。”
兩人選了小半個時辰,周纓挑出來一塊繪四賢雅集的黃花梨嵌大理石座屏,崔蘊真拿着手中的澄心硯左看右看,末了放回架上:“還是這座屏好些,就是稍大點,得找個合适的器具來裝。”
周纓選一匹雨過天青的绡絲将座屏包裹好,放入蘊真找來的箱奁中,二人乘車前往安仁巷,于門前遞拜帖,聽聞門子說杜太傅已許久不見外客時,都已覺得此行恐怕無果,怕隻能托門子代為轉呈,不料門子折返時竟恭敬請她二人進門。
二人被引至前院客廳,蘊真早先随崔述來過一回,見着斜倚在藤椅中須發皆白的老者,拉着周纓一道行禮:“見過太傅,伏願歲安。”
杜憫虛張着眼往這邊看來,打量一眼生客,請她二人落座,命人上茶。
蘊真說過幾句讨巧話,方才禀明來意:“三哥承蒙太傅多年教導,而今……蘊真不才,代兄行故人之儀,還望太傅恕三哥之罪。”
杜憫如炬慧眼直視着她:“他當真已故?”
長者目光洞若觀火,蘊真招架不住,怯懦道:“自南方來信說兄長于流放途中失足墜崖,迄今已九月有餘,亡人難返,家中已為他立了靈位。”
她說的本也不假,但那牌位已在鄭守謙受杖那日,被崔公下朝回來時親手摔碎。
誰知杜憫霍然起身,拂袖送客:“稚子小兒,竟也敢戲弄老夫,這禮老夫不收,還請帶回去。”
蘊真惶然看向杜憫,不知他何故出此言,一時惶恐,求助般地看向周纓。
周纓輕輕撫過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她心下才稍定,勉強穩住心神同杜憫辭别,待出了大門,心中仍舊戚戚,小聲說:“我從未見過杜太傅動怒,先前來那回,他極溫和地讓仆役帶我去玩。”
周纓寬慰她:“來看過便是将心意帶到,太傅一時在氣頭上,待時日久了,冷靜下來,會明白的。”
聽她如此說,兼之無計可施,蘊真隻好怏怏折返。
豈料周纓腳方踩上杌凳欲登車返回,就聽身後有人喚她留步,說杜憫請她進去,蘊真不解地探頭出來,周纓點頭示意她稍待,随仆役踅返。
杜憫負手立于檐下,看向庭中合抱粗的柏樹。
枝葉迎風輕拂,院中無人,而聲在樹間。
周纓走到近前,未及行禮,便聽他說:“這長青樹乃永昌九年,述安拜入我門下時親手所植,而今已有十七載,枝冠如蓋,足可蔽日截雨。
“我不是他的座師,他是我真正收入門下的學生。
“他天資聰穎,治學刻苦,年少中進士,從崇甯縣令一路做起,八年裡破格提拔數次,年紀輕輕遷至刑部右侍郎,掌刑獄洗民冤。”杜憫目光随一片紛飛的樹葉移動,長髯飄動,“可惜選了一條錯路。”
周纓伸手攬下那片微黃的落葉,語聲淡淡:“杜先生未曾走過他所選的路,又怎知他走的是錯路呢?”
杜憫轉頭看她一眼,笑道:“看來請你回來沒錯。崔家那二丫頭品性雖也極好,但到底嬌縱,又沒經過什麼事,述安不大可能叫她單獨來拜谒我。”
周纓微微颔首。
“朝堂風雲變幻,一旦行差踏錯,立刻便有能人取而代之,不出兩年,朝堂上就會忘記曾經有過這麼一位少年英才。”杜憫輕歎,“但他自己當明白,并非如此便可以完全隐身人後操縱朝野,此乃心術不正之舉。一旦出手,旁人或許想不起有他這号人物,但熟識之人,自會懷疑是他的手筆。”
“其實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事。”周纓似懂非懂,坦誠道,“我對他的了解,不及先生萬一。”
杜憫訝然看向她。
“我隻是機緣巧合下随他從南荒之地前往玉京、暫時寓居在崔家的過客,僅此而已。杜先生說的有些話,我大概能猜出一些,有些話我則半點聽不明白。”
杜憫眼中有失望之色一閃而過。
“葉尚離根,天道如此,學生背師而馳之,不也合乎情理麼?”周纓攤開手,那片枯葉立即被風卷走,在空中打了個轉兒,失了痕迹。
“我為旁觀者,不通廟堂之事。
“我隻知,昨夜路過先生府外,有人久視不肯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