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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臨淄王府,王毛仲就去張羅翌日去骊山打獵的事宜。
李隆基換了一身常服,在書房裡寫了一會兒大字,又讓人把羯鼓搬出來敲了一會兒。
從前被拘在大明宮裡,百無聊賴。
李旦喜歡讀書寫字,又喜歡譜曲。
李隆基自小聰慧,一點就通,他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琴棋書畫一樣沒落下,就連射騎也十分出色,是難得的文武全才。
腹有詩書氣自華。
在李旦的幾個孩子當中,太平公主對李隆基尤其喜歡,并不是毫無緣由。
就是如今對李旦十分防備的李顯,對李隆基也是贊不絕口。
從書房出來,已經是黃昏。
李隆基聽到家奴們在讨論端午節快到了,臨淄王府裡該要準備些什麼東西,艾草、香囊,還有什麼日常要用的。
旁人以為身為皇室子弟,過得都是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
李隆基從出生起,不是被封為這個郡王就是那個親王,封來封去,大多數時候徒有其名。衣食無憂時,過得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小郎君自由快活,能自由快活時,生活也曾經拮據得快吃不起飯,連過個生辰都要老丈人典當了衣服來幫襯。
就是如今的臨淄王府,氣派的隻有大門,裡面空空如也。
——說出去都沒人信。
李隆基站在庭院的青石闆路上,柔和的夕陽灑在他身上,他背着手,看着庭院牆邊的一棵垂絲海棠。
母親窦氏生前最喜海棠,她的冥誕要到了。
想起母親,李隆基的目光變柔和了些。
家奴來找李隆基,說相王派人傳話,讓他明日去一趟相王府。
李隆基也不意外,每年母親冥誕,父親都會找他一聚,私下為母親燒香。
說來也是諷刺,身為相王的妃子,母親窦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個衣冠冢都沒有,活着的人想吊唁,還得偷偷摸摸。
翌日大早,王毛仲将要去骊山打獵的事宜準備妥當,等着李隆基。
李隆基換了一身素色的常服,跟王毛仲說:“我先去一趟相王府。”
王毛仲一愣,頓時了然。
今日是郎君的母親窦王妃的冥誕,相王定然是要和郎君一起給窦王妃燒香。
去了相王府,李旦讓人直接将李隆基請到花園。
相王府的花園裡有一棵百年海棠,海棠旁有一個亭子,名叫相思,是李旦為已故王妃的窦氏建的。
李隆基去到相思亭的時候,亭中已經擺放了案桌,案桌上有祭拜用的花果用品。
李旦也是穿着一身素服站在案桌前等着他。
李隆基緩步走過去,拜見父親,“阿耶。”
李旦歲數将至半百,依舊相貌清隽,一身清貴。
李隆基身上有父親的影子,但比父親更高大,眉宇英氣逼人。
李旦見了李隆基,淡淡地“嗯”了一聲,說道:“去給你的母親上一炷香吧。”
李隆基微微颔首,上前去取了香燭。
李旦離開相思亭,将空間留給李隆基。
李隆基為窦氏燒了一炷香,又在案桌前站了一會兒。
關于母親的很多記憶,早就已經模糊,但總會記得幼時淘氣,喜歡到處亂竄,母親見了,總蹙着秀眉,無奈叮囑,“阿瞞,别亂跑,到阿娘這兒來。”
他不懂為何不能亂跑。
母親會告訴他,宮裡有很多眼睛看不見的危險。
他似懂非懂。
後來母親突然失蹤,他才知道大明宮是一個會吃人的地方。
他站在案桌前,看着上面的牌位。
“阿娘,我來了。”
“我今年又長一歲,但您一定還是像從前一樣年輕美麗。”
青年郎君俊雅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對着牌位閑話家常,“我今年過得挺好,妻兒無恙,在潞州有一群好兄弟,在長安也不缺朋友。這幾年父親雖然挺不容易,但您也知道,他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如今這點小波折,于他而言都是小菜一碟。”
相王李旦,是則天女皇和高宗李治的第四子。
身為兩個皇帝的皇子,他的人生注定不平凡。當年李治駕崩,李顯登基,後來李顯被廢,李旦就當了皇帝。
所謂皇帝,不過是女皇的傀儡。
經過幾年之後,相王讓位給母親則天女皇,自己成了皇嗣。
則天女皇年老時,要重立皇太子,當時群臣屬意要立皇嗣李旦,但李旦堅決推辭,才有後來則天女皇将在房中的廬陵王李顯接回長安,立為皇太子的事情。
很多事情一言難盡。
李隆基長大後也逐漸明白,雖然他的想法與父親不一樣,但父親的選擇,也有他的立場和道理。
一炷香将燃盡,李隆基再度對着牌位笑了笑,說道:“您放心,很快我就能回到那個會吃人的地方。我回去之日,便是您能受萬人祭拜之時。”
李隆基離開相思亭,去海棠樹下與父親李旦站在一起看着前方的花草。
父子二人的見面,顯得十分克制。
從前在大明宮時,李旦很關心幾個兒子的功課,讀書寫字甚至學習器樂,都是他親自操心的。
後來出宮,李隆基也設府了,少年郎一旦飛出樊籠,便像是脫缰的野馬似的,管也管不住。
李旦心疼他自小拘在宮裡不得自由,出宮了之後像野馬就像野馬吧,少年郎君,便該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幹脆放手,也很少管李隆基的事情。
導緻出宮後,父子之間雖然感情尚在,但李旦越來越不了解李隆基,終日不見人,隻知道李隆基在忙,卻又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李旦看着眼前的李隆基,眉眼帶着些許無奈,徐聲說道:“近日又在忙什麼呢?”
李隆基低頭整了整袖子,模樣十分坦然,“沒忙什麼,就是認識了一些朋友,跟朋友們一起喝酒去了。”
兒大兒世界。
李旦很看得開,不喜也不怒,又說道:“聽說你最近常去公主府。”
“嗯,去陪太平姑姑說話。”
李旦沉默了片刻,沒有再說話的意思。
他和太平公主從小感情就親密,他是了解這個嫡親妹妹的。
當年逼宮長生殿,讓母親禅位遷至上陽宮,他雖然也是參與者,但主要策劃的是太平和五王。
如今韋氏當權,早就磨刀霍霍,想要将太平和他拿下。
坐以待斃不是太平的風格。
李隆基去公主府,不光是陪太平說話那麼簡單。
想到這些事,李旦一個頭兩個大,有些心累,幹脆撂挑子不幹,懶得過問。
李隆基見父親不語,幹脆說道:“我這幾日不在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