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然,還不用你來教本官。”沈還擡腳便走,群青色道袍下擺倏地消失在門外,邱平趕緊跟上。
蔣正方才結結實實地磕在桌腳,這會兒額角鼓起來一個大包,臉上挂了彩,自覺在自個兒女人面前丢了面子,又被沈還撞破這等不守孝道之事,把柄被人捏在手中,哪哪兒都不痛快,見着殷殷便覺晦氣,拂袖回房去了。
殷殷執了木拐,緩緩踱出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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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還走得疾,邱平邁大步子方能跟上,行至鐘萃園中,靈堂仍舊白漫漫一片,不由腳步一頓。
當日從薛晗手上截下的那具女屍已在此停靈十日,蔣府下人對此頗有微詞,畢竟蔣源不過才停靈七日,倒讓“丁氏”一個妾室的排場和規矩越過了正經主子,于情于理皆不合。
雖說蔣源下葬得快多有怕中毒之事走漏風聲的原因在,且眼下剛過完寒冬,冰窖裡頭倒也府庫充實,保存屍體不是什麼難事。但茯苓的屍身确實也不能就這麼一直放着,薛晗近日已明裡暗裡派莺兒和戲班的人過來探了多次口風,如何也該給個說法了。
故方才他本來是要去同蔣正商議此事的,誰知臨出門前沈還突然說要親自過去,于是二人一同抵達正院,便撞見了那一場穢亂。
“大人方才為何不治蔣正的罪?喪期淫i亂不說,更悖倫亂禮,按律當誅,罪名一落實,依蔣正那懦弱性子,少不得哭着求着交那人情簿出來保命。”
那人情簿乃丞相薛濂操縱吏部賣官鬻爵結黨營私的鐵證,記載着每一筆來路不正之财的來源和去處。
蔣源當初幫薛濂操持此事,一是為留下那些捐官之人的把柄,好令其日後唯薛濂之命是從;二則也存了私心,萬一将來生了變故,也好留份抄本給他那不上道的兒子作保命符。
為使黨羽聽話,這人情簿的存在在薛黨中人盡皆知,因在庚辰年間始記載錄冊,還得了一個“庚辰簿”的诨名。但當年蔣源緻仕時為表忠心,已将其交由薛濂處置,薛濂見自個兒這些年來已然積威深重,這簿子留着終究是禍害,早将其毀了。
蔣源手裡尚存一份抄本的消息,還是他使了大力氣才從蔣源從前一心腹嘴裡撬出來的。
但即便得了這簿子,要查證其真假,少不得還要送回京中等待查驗,若到頭來發現居然是以假亂真,雖說仍可取了蔣正的性命以洩憤,但打草驚蛇不可避免,決心一舉拔除薛黨的聖上恐怕也會對他的辦事能力頗有微詞。
是以這一趟,必須保證絕無差錯,強逼之策絕不可取。
“你有證據麼?”沈還想得深遠,卻隻随口笑道,“人家的丫鬟也不見得願意背主。”
“要什麼證據,大人當場捉奸便是證據。”邱平不屑道,“再說了,什麼丫鬟?跟了老子跟兒子,子繼父妾……”
“蠻夷之俗”四字還未及出口,沈還一記眼刀掃過來,眼裡寒芒一閃而過。
邱平下意識地噤聲,意識到惹了沈還不悅,然而他說的确也是事實,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沈還為何發怒,于是迷糊發問:“屬下說錯了話?”
“髒。”
他聲兒極淡,沒什麼情緒似的。
邱平心口巨石墜下,松了口氣:“這種女人能不髒嗎?若是當真如蔣正方才所言不肯從,合該甯死不屈一頭撞死以明志,縱是貪生怕死,方才也是大好的機會求大人替她做主,卻主動替蔣正遮掩,玩的怕不是欲擒故縱那招。”
話音落下,邱平陡地想起前幾日夜裡緻青園的那枝梅花和那盞六角燈,倏地閉嘴。
念他不知原委,沈還沒同他計較,目光穿過青瓦粉牆,落在望亭峰上,其上兩株梅樹仍兀自屹立。
“查過她的來曆麼?”
“大人雖沒吩咐過,但屬下當日将人送回東跨院後便着人去查了,這位丁氏倒是良籍出身,家住城西永安坊。家中隻有母親和姨母二人,如今母親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姨母則在十日前被蔣家請到府中幫忙照看。隻是……”
“隻是什麼?”
“她這位姨母在定州城中頗有名氣,人皆稱一聲‘丁娘子’,風評着實不算好。”
那夜殷殷和沈還共處一室約莫有半個時辰,加上後來沈還的反應,他一時也猜測不到沈還到底中沒中這美人計,不敢将話說得太難聽,幹脆沒往下說。
沈還手握住刀柄,“咔哒”一聲,刀柄倏地往上擡了一寸,寒涼的光從刀刃上映射出來。
方才失言,眼下邱平不知他何意,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敢再亂嚼方才那些營中大老爺們兒聚在一起時難避的舌根,隻看着他将佩刀拔i出一寸,又退回刀鞘,複又拔i出,退回。
反複數次後,“咔哒”之聲緩慢而沉重地響起,沈還徹底收刀回鞘:“再查仔細些,她家人的底細也一并查清楚。”
他向來不是關心這些事的人。
心中有個大膽的想法呼之欲出,然而邱平并不敢出言驗證,隻能注視着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