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還負手站在菱花窗下,聽聞她說話也未轉身,沉默地看向院中的一樹桃花。
夜雨淅瀝,桃紅零落一地。
氅衣遮住身形,連眉目似乎也看不清晰。
過往十七載,她真的很少接觸到這樣的人,以至于一時間很難看懂他。
“去吧。”見她一直不動,他極輕地應了一聲,似怕驚擾落英的甯靜。
她蹲身行完禮,進了室内,行至屏風前,又生生頓住腳步,将他的外袍解下來放在椅上,整理好儀容與情緒,才進了裡間。
楊紹正在施針,見她進來也沒空拘于虛禮,隻向她一笑:“姑娘不必過于擔心,張夫人的病多半是被庸醫耽誤了,楊某雖不才,但也可大言不慚一句,在下的醫術,定州城内應當無人能及。”
夜風将他話中的笑意送過來,殷殷知他不是狂妄,而是意圖玩笑幾句令她寬心,不好拂他好意,隻能輕笑了一下:“楊大夫的醫術,我自然信得過,有勞。”
楊紹移開目光,肅容施針,數針下來,榻上的人便有了輕微動靜,楊紹将金針取下,起身回避。
殷殷道過謝,目送他出了房間,才上前一步,在榻邊跪坐下來,瞧着張蘊和慘淡的臉色,鼻尖忍不住發酸。
本就病了這些時日,被薛晗從中折騰了一通,病容更甚。
片刻過後,張蘊和醒來,往榻邊看來,見她眼眶泛紅,想抓她的手,然而手剛伸至一半便脫力垂了下去。
殷殷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心内愈加泛酸,手上也愈發用力起來,聲音卻壓得極輕:“娘。”
“哭什麼?”張蘊和沖她柔柔一笑,“娘這不是沒事嗎?”
殷殷忙将眼淚擦拭幹淨,沖她擠出一個笑:“沒什麼,就是娘這次睡太久了,想您了。”
“瘦了。”張蘊和借着她的力,撫過她消瘦不少的側頰,低低歎了一聲。
殷殷鼻尖酸得愈發厲害,卻不好再在她面前哭,隻能強忍着淚意。
閑話了兩句,張蘊和才終于從久睡的混沌中清醒過來,神志清明不少,環視了下室内的精緻陳設,疑惑道:“這是何處?”
殷殷沉默片刻,張蘊和以兩指撚了撚她的衣袖,服色雖雅淡,但質地确是極好的緞料,臉色一點點地垮下來:“你如今連對娘都不肯說實話了?”
“這是醫館後院,娘親病得厲害,大夫說需每日按時問診,去咱們家裡實在不方便,隻好委屈您搬過來。”
殷殷斜觑着她的神色,見她仍然面色不豫,知沒有全信,遂起身走了兩步,給她看自個兒尚未好全的右腿:“前些日子雪下得厲害,我打水時在井沿跌了一跤,把衣裳跌破了,一時沒有衣物換洗,大夫便将替自家小妹新裁的衣裳贈給了我。”
張蘊和将信将疑,卻在看到她略顯蹒跚的步态時放下了疑惑:“摔得重不重?還疼不疼?”
她語聲溫和,關切滿滿,殷殷鼻尖酸得越發厲害:“大夫看過了,沒什麼大事,隻需再養些時日即可痊愈。”
張蘊和心下稍寬,卻又忍不住側頭去看這滿屋的精緻陳設,心内疑惑愈盛:“這樣條件的醫館,咱們家裡拿不出銀錢來吧?”
殷殷隻得繼續往下編瞎話:“大夫心善,願意讓我留在醫館内幫忙做活,抵咱們欠下的藥錢。”
“你姨母呢?”
“開春之後我不是在西市上支了個鋪子,丢了也是可惜,眼下我留在醫館,便求着姨母去幫我照看了。”
丁層雲慣來和她這個女兒不對付,倆人但凡見面便免不了要編排對方幾句,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難相安無事這麼幾年。但她也最知丁層雲嘴硬心軟的毛病,若殷殷當真拉下面子相求,丁層雲必然會答應,一時間也沒了話。
更何況,若非她這病,殷殷又怎會淪落到需要抛頭露面養家的地步。
隻是心頭的疑慮愈發難消,張蘊和忍了片刻,又瞧了下天色,終于還是道:“大夫歇下沒?受了人家這樣天大的恩惠,我既醒了,必然要當面道謝才是,否則也太不知禮數。”
“都這個時辰了,大夫自然歇下了。”殷殷微微垂首,“您既醒了,這事也不着急,我明日再帶您去前頭見大夫可好?”
張蘊和點頭。
殷殷見她沒再繼續追問,試探道:“娘,咱們過些時日,和姨母一塊兒離開定州好嗎?”
“怎麼?”
“您病了這麼些年也總不見好,這次更是來勢洶洶,把我和姨母都吓壞了。我想着,興許是定州的大夫醫術不精呢,咱們去别的地方,總有法子根治這病。”
殷殷言辭切切,張蘊和原本冷着的一張臉也不由柔下來:“不去京師就行。若你姨母願意随咱們一塊兒走,也好。”
沒料到她竟會這般輕易地同意,殷殷怔愣了片刻才道:“好好好,咱們不去京師。我先問問姨母的意思,再想法子去辦路引。”
話還沒說上幾句,張蘊和便稱乏,盡管未到楊紹所說的一刻鐘,殷殷也不好再留,隻好服侍她歇下,轉身往外走。
路過桌案,上頭以鎮紙壓着兩三張紙,殷殷拿起來細看了一遍,上頭細緻地注明了娘親的病症、目前最需關注之處以及可能的病因,并工整地謄錄了一遍目前所用的藥方。
她感激于楊紹的盡心,但畢竟在沈還面前撒下了不識字的謊言,生怕暴露,隻得将紙箋放回原處,裝作未曾發覺。
沈還和楊紹在廊上低聲說話,她抱着袍子走出來,先向楊紹道謝:“有勞楊大夫,多謝您費心。”
“沉疴難醫,姑娘心裡有個準備,不會那麼快藥到病除。”楊紹說盡實話,又寬慰道,“但暫且壓制症狀,減輕些痛苦倒不難,不必太過挂心。丁娘子那頭的解藥,我盡快理出個頭緒來。”
他說得鄭重,殷殷實在沒有可以謝他之物,隻能向他再行了一禮。
楊紹端着藥材退下,廊上隻剩二人,殷殷斟酌着開口:“已到宵禁時辰,大人還回蔣府麼?”
“回。”沈還看向飛檐上成串墜下的雨水,聲音中不含什麼情緒,“衣服穿好。”
她隻得又将外袍披上,緊跟在他兩步開外往外走去。
菱花窗下,張蘊和收回目光,想要追出去問個清楚,但金針之效将盡,身子倦乏得厲害,隻得強撐着回到榻上,握着床柱的手卻用盡了全身之力……
知女莫若母,縱然殷殷裝得再像個沒事人兒,但在她這個親生母親面前,又豈會半分破綻不露?更何況,殷殷話中也有矛盾,前腳剛說大夫好心要替醫館做活償債,後腳便說定州大夫醫術不精要離開定州。
她花了十七年教養出來的孝順守禮的女兒,竟敢在她的病榻之前滿口謊言,更敢夜間與外男碰面同行。
方才她便聞出了殷殷身上沾染的棧香,隻是不敢确定。如今親眼所見,殷殷身上的外袍,分明就是男子制式,遠遠看着用料和紋樣,更是金貴不已。
思及此處,她再支撐不住,猛地又嘔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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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到西北角門時,更夫正巧敲過四鼓的梆子,時辰已晚,殷殷擔心蔣正那頭發覺,嗫嚅着向沈還開口:“大人今夜是否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