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之人如竹筒倒豆子,得啵得啵一通往出倒……
顧子淵擺擺手,身邊随侍将二人丢了出去。
差役再次推開門,将賴在門口不敢往裡進的錢梓宜推進去,又将滿臉起床氣的程朝陽恭恭敬敬請進去。
程朝陽擋在錢梓宜身前,見到顧子淵孤身坐在那,心下松口氣。
她大剌剌尋了張椅子坐下,順手抓起了案幾上的蘋果,遞給錢梓宜一個後,自顧自啃了起來,絲毫未把鎮北王當回事。
顧子淵轉過頭去,當沒看見,隻能從錢梓宜身上找回點王爺的顔面。
他掌心重重拍上桌案,吓得錢梓宜一哆嗦,撲通一聲跪下。
顧子淵清清嗓,凝視錢梓宜的目光愈發冷冽,尚未開口,就見錢梓宜眼眶通紅。
程朝陽見錢梓宜又要掉小珍珠,立馬沖上前,将錢梓宜拉到身後:“有事問我,吓唬孩子算什麼?”
顧子淵依舊冷着臉,聽程朝陽将幾日之事全盤托出,擡擡手放二人離去。
程朝陽轉頭要走,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從腰間掏出個小瓷瓶,沖着顧子淵抛了過去。
顧子淵擡手接住。
“若是陰雨天舊傷痛癢難忍,将這個塗在疤痕處。”程朝陽拽着錢梓宜轉頭就走,沒拿自己當外人。
顧子淵面無表情,将藥膏收在腰間放好。
季瀾清将邱時序關在外頭,自己大搖大擺進了門。
他進門後絲毫不避諱,放肆打量顧子淵的臉色,然後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帶着嘴角極深的梨渦。
“哥!有什麼頭緒不?”
顧子淵确實是季瀾清的五表哥。
顧子淵淡淡掃過去,起身走向他,反問道:“你覺着呢?”
季瀾清岔開腿倚着屋中立柱,下意識轉轉眼珠,“鄭卓言難說,但秦維的嫌疑八成有餘。”
季瀾清極了解顧子淵,從他冰冷的面容上品出一絲松動。
顧子淵擡眼,示意他繼續。
“兩成在望仙樓。”
季瀾清見顧子淵眼中閃過一絲荒謬。
他心下了然。
“望仙樓不可妄動。”顧子淵言辭冷冽:“邱先生該告誡過你們。”
季瀾清咧開嘴角笑了笑,凝視顧子淵的眼神中卻毫無笑意。
他晃了晃脖頸,語氣中透着三分無奈:“什麼都避着我,很難不讓人生疑呢……”
季瀾清見顧子淵神色愈發涼薄,想來自己被當作局外人的三年,他索性心一橫:
“三年前北狄突襲興州城,雖險但勝,可此事疑點甚多,我既有疑,便要弄清楚,為我重傷的爺爺,為因戰犧牲的将士,為興州英勇獻身的百姓……”
“可三年來,邱先生瞞我,你也如此,既然這樣,那我……”
“季瀾清!”顧子淵低聲喝止,緊皺眉頭,将面前之人的倔強不甘看在眼中,神色複雜難明。
“不說我也知道,不想我涉險而已,這些話我在興州聽得太多了!可如今我長大了……”季瀾清難得如此正經嚴肅,他目光堅定,站得身形筆直。
“殿下您又長我幾載呢?”
顧子淵從未見過季瀾清如此正色莊重,與此前不着調的形象大相徑庭。
季瀾清眼見顧子淵如冰雪般的面容漸漸化霜,心中暗喜。
良久,顧子淵轉過身背對季瀾清,他負手而立,回到桌案旁。
“你說興州一劫有疑?”顧子淵于案前端坐:“那便說說,何處有疑?”
季瀾清張口,卻又被噎住。此事早已大白于天下,說起來不難理解:
三年前北狄毫無征兆,先是派出斥候先鋒,将毒藥下在前線祁軍軍營井中,後半夜突襲,屠盡第一道防線止戈台的全部兵力,趁亂搶空營地糧草,大肆向興州城進軍。
年近古稀的季老将軍聞聲迎戰,在兵力不足這等劣勢下,生生将狄軍抵擋在第二道防線外,硬撐着等待身後的援兵。
可狄軍狡猾,截殺送信使,以至季老将軍孤立無援,第二道防線終是失守,他自己身負重傷,被親信将領拼死送離。
剩下極少的殘兵被迫撤回興州城,興州一時全城恐慌,不少官吏百姓紛紛棄城而逃,時任興州刺史的文官蘇尚德抽刀橫在城門口,将叛逃官吏斬首示衆,穩下民心,死守興州城,等着北欽道其餘幾州的援兵。
最後顧子淵拼死繞到狄軍身後,與援軍前後夾擊,為興州掙來了黎明的曙光。
那時季瀾清同顧子淵一起,參與反攻全程,他什麼都清楚。
可他隐隐覺着不對勁,又說不出哪有問題。
很快,陛下下旨,對此次功臣一一封賞,将顧子淵與他召回邺京。
三年來,邊關甯靜,北狄再無動向,仿佛那夜隻是場幾萬人共同的噩夢罷了。
季瀾清嘴張張合合,沒吐出一句話。
這樣子在顧子淵意料之中。
顧子淵點點頭,當作沒聽到他方才的慷慨激昂。
“望仙樓涉及機密甚廣,這裡的人員身份調查嚴密。”
季瀾清沉默着颔首,難掩渾身透着的落寞。
顧子淵在他離開時将人叫住,他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你若想查,我不管你。”
季瀾清霎時揚起低垂的頭顱,嘴角不自覺咧開,又露出那極深的梨渦。
顧子淵頓時後悔,想将方才那話收回,他盯着季瀾清日漸結實的肩背:
“别給我惹事!”
堂中又剩下顧子淵一人,他松下□□一整天的脊梁,摸了摸胳膊上烙着疤痕的陳年舊傷。
門從外面緩緩推開,顧子淵身子端直,擡眼簾望去,眼神中閃過的驚豔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