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衍道:“你是都禦史,皇上下令讓你夜宿當值,等閑離開不得,還是我去。”
說着,拾起擱在案頭的冠帽,走到門口又退回幾步,問道:“柳昀,你覺不覺得此事甚怪?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言下之意,一個無實權的五品官,縱然官階高一些,哪裡來的底氣在京師衙門跟前,當着刑部員外郎的面頤指氣使?
柳朝明頭也沒擡,“嗯”了一聲道:“這個光祿寺,是該查一查。”
趙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數就好。”
楊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帶着衙門一幹大小官員撤到退思堂,卻沒敢歇着,一邊為蘇晉看座,一邊命人煎藥。
待藥湯上來,又仔細盯着蘇晉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頭指了指:“蘇知事,這尊大佛,可是你請來的?”
蘇晉方要起身回話,又被楊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甭說,是本官不該問。”
一旁的孫印德被折騰了一夜,也指着外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蘇知事,就你請的這位主兒,保得住咱們則萬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們衙門是一個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連坐。”
楊知畏聽了這話,心裡頭“咯噔”一聲,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楊知畏剛扒着府衙的門探出個頭,腿肚子一打顫,徑自又跪在門檻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裡見到銜比他高的,權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來送往,今兒是招誰惹誰了,怎麼連都察院的二當家也找來了?
趙衍借着火光,細細将刑部名錄瞧了一遍,指着上頭一處道:“正是這名蘇姓知事。”然後又對跪在地上的兩位道:“馬少卿,陸員外,我都察院複審案子,有一緊要處需得核實,要即刻傳蘇知事進宮審訊,二位大人不會不賣都察院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說什麼,隻管磕頭道:“趙大人盡管拿人。”
趙衍又朝朱南羨一揖:“十三殿下,那臣這就領蘇知事進宮了?”
他雖說是押人進宮,但來的時候,身後跟的是馬車而不是囚車。
由此可見,都察院不會對蘇晉怎樣。
朱南羨看在眼裡,卻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動刑訊,把人送進宮,什麼時候能送回來?若都察院審完,刑部又來要人該怎麼辦?
趙衍觑了眼十三殿下的臉色,揖得更深了些:“殿下放心,都察院帶走的人,一定由都察院平安送回,絕不會傷他分毫。”
朱南羨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他雖貴為嫡皇子,卻沒有審案拿人的權利,更何況眼前這一樁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來,皇兄追究起來,該要怎麼交代?他是不怕,可蘇晉呢?
也隻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羨的雙唇抿成一道薄線,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好,你把人帶走。”
這一夜仿佛極深極長,朱南羨看着蘇晉跟趙衍上了馬車,看着馬車在暗夜的街巷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
一種似曾相識的無力感近乎殘忍地爬上心頭。
馬少卿小心翼翼地過來跟他請示:“殿下,您看……”
朱南羨一腳踹翻一旁的八仙椅:“該拿人拿人,别來煩本王!”
一衆官員隻好一邊打啞謎,一邊把名錄上所謂的要犯嫌犯點算好。
朱南羨卻在這無聲川流的人潮中,頹然坐在了台階上。
是了,這樣的無力感,五年前他也經曆過一回。
彼時朱南羨得了蘇晉的對子,隔日便呈給了朱憫達。
朱憫達雖不願他的十三弟去西北衛所,但自己好歹是儲君,秉着君無戲言的原則,隻能批了請命書。
朱憫達說:“你既打定主意從武,皇兄也不攔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從西北歸來,我看是該找個人好好教你做學問。”頓了頓,又思量着問道:“你這個脾性,等閑之輩還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什麼合适的人選?”
朱憫達此言,意在試探是誰幫朱南羨對了對子。
朱南羨卻長了機靈:“禀皇兄,皇兄看什麼人合适,什麼人便合适。”
朱憫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實朱南羨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蘇晉讨教對聯的事遲早穿幫。
但他又想了,朱憫達一向嘴硬心軟,這事又算不得大錯,他貴為太子,難不成還會為難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羨沒有猜錯,但這事壞在壞在彼時的蘇晉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對子呈給朱憫達的當日,吏部已對蘇晉動了私刑,然後給她安了個渎職的罪名呈書皇案。
等到内閣拟好咨文,發往各衙司,蘇晉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羨則是在咨文下來的三日後才曉得此事。
前來回禀的内侍說:“雖說是杖八十,但奴才聽說,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隻剩了一口氣。等咨文下來,翰林還沒說什麼,都察院的老禦史先動了氣,要幫着平反,折子都遞到太子爺案頭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殿下卻說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擱了這半日,人就讓吏部送走了,聽說都察院的柳禦史驅車去追都沒追上,老禦史也氣病了。”